夜已经很深了,苏别大睁着眼,像具安详的尸体一样端端正正地平躺在床上,只有胸口微微起伏还能证明她是个活人。
俗话说夜来非夜来非,一到晚上人就容易多愁善感,饭桌上灌两杯酒不仅没能让她产生睡意,神智甚至清醒得可怕,借着酒意大有要把她拖回旧事里的趋势。
说难过也不算难过,早就有准备的事情,事情是自己做的,后果也由自己承担,没有什么发生了再来难过后悔的道理。
就是有点堵得慌,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
想到苏别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人要是真的能狠下心来,世界上能少多少烦恼。
你说这算个什么事情呢。
其实她这几年,是没有奢望过能再遇到傅望西的,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她出道后不久就听说傅望西退学出了国,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释然。
十七岁的苏别暗自庆幸自己作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果然,傅望西是有退路的,但是她没有。
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
那年她十七岁,于舞蹈上天赋绝佳,其他方面便不过平平,在A市一中平静无波地长大。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心里的惶恐,福利院里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多,到了她这个年龄不可能再被领养,也要帮着更小的孩子考虑。她拿过一些舞蹈大赛的奖金,靠着那点钱才能继续蹭着学校里的舞蹈队学跳舞,文化成绩平平,如果按照这个样子继续下去,她不可能考上名校,最多只能读一些二三流的公立大学。
也幻想过读舞蹈学院,但她根本负担不起艺考的费用,更不可能交得上舞蹈学院高昂的学费。
这些其实她都清楚,伤感一阵就算了,苏别的心态一向很好,她曾经有名言“只要我自己觉得我确实是个土鳖,那么别人怎么看我都无法对我造成伤害了,毕竟我确实是个土鳖。”她天天穿洗得褪色的校服,打食堂里最便宜的菜,用卡得快成老年机的手机,她跟其他自尊心强的贫困生不一样,别人都怕其他同学异样或者同情的目光,那苏别一直就抠得理直气壮,穷得坦坦荡荡,别人的看法对她来讲没有任何攻击力。
很多事情,当你自己不把它当一回事之后,它就真的不会是一回事了。
除了不能考入舞蹈学院会让她觉得遗憾外,其他事情并没有让她的心态变差。
她明明一直心态都那么好的,那么,是从什么时候起出了错?
念及往事,苏别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很少会有心态崩了的时候,也不爱回忆那些不舒服的事情,但是她不得不承认,一切的变故,或许也都是从傅望西开始。
说来真可笑,她一心想要飞黄腾达牺牲的是傅望西,可当初如此迫切地渴望出人头地,却也正是因为他。
高一升高二的暑假里,A市又举办了新一届的青少年舞蹈大赛,她盘算着想换套新的练功服,便高高兴兴地跑去报了名。
她没有请过老师,一直以来都靠公立学校的老师指点自行练习,走过不少弯路。就算天赋再好,和那些从小就有老师指点有家长支持的学生比起来总有点差距,最后和冠军失之交臂,拿了个银奖。
她也并不气馁,本来就只是想混点奖金,有钱就行管他多少呢。
颁奖典礼结束以后,比赛场地外面停满了前来接孩子的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只有苏别一手拎着装着舞蹈服的袋子,一手提溜着奖牌,像条泥鳅一样灵活地在车流之中穿行,蹦蹦跳跳地刚刚过了马路准备回福利院,树下忽然有人惊喜地朝她挥了挥手:“苏别苏别,这边!这边!”
苏别惊讶地循声望去,正好看到傅望西站在树下,傻乎乎地朝她一笑,男孩迎着八月正午的阳光,像一块风中的望夫石。
她的心一下子就化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傅望西的面前,好奇地问:“你怎么来了?”
傅望西犹豫了一下,似有些不好意思,他躲闪开了苏别的视线,小声地说道:“……你昨晚上不是说你要来参加这个比赛嘛,我就想如果是你的话,肯定是能拿奖的!”
说到后面,他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样,闭着眼睛干脆越说越大声:“我就想,想当你得了奖出来看到的第一个人!”
帅还不过三秒,他的声音就微弱了下去,最后两个字支吾得几乎听不清楚,脸上烧得一片通红,哪怕在苏别看来这压根就没有什么可害羞的。
“……”为什么都一个学期了,你还是这么纯情啊。
苏别一时无言,却情不自禁地笑了,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发。
“不要摸,我早上为了出门见你还特意做了发型,再摸就摸乱了。”傅望西嘴上这么说着,却乖乖地没有动,低下头来任苏别乱摸,看得苏别母爱泛滥,更加用力地在他头顶乱揉了一气,眉眼都笑成了月牙。
真好啊真好,她想。
别人都觉得傅望西是冰山男神,熟悉一点的觉得他是社交恐惧,但只有苏别一个人知道,其实他莫名纯情,又温柔又可爱。
这是全世界唯有苏别知道的小秘密。
“这边站着热,你到树下来。”傅望西小心地拉了苏别的袖子一下,苏别顺着他走到了树下,果然凉快了不少。
男孩殷勤地走在前面,替她打开了树下一辆小轿车的门,示意她上车“天气这么热,我送你回去吧!”
八月的天确实是热得厉害,苏别的妆都快化完了,刚想上车,看到驾驶座上坐着的人影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个激灵收回了要上车的脚,一拉傅望西的袖子把他扯过来,小声地问:“等等,是谁在开车?不会是你爸爸吧?”
她可还没做好什么读高中就要见家长的准备啊!
傅望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赶忙飞快地摇了摇头:“没事没事的,不是我爸你放心,如果要带你见我爸妈我肯定会提前告诉你的!”
苏别的心这才勉强放了下去,一只脚刚刚迈进车里,就听到傅望西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我叫了我家的私人司机来,放心吧。”
苏别:“?”
什么东西?司机?你家的?
土鳖如苏别,这辈子只在电视剧里见过这种职业,一惊之下后面那只脚收不住势,顺着就坐进了车里,傅望西也跟着上车,堵住了她的路。
傅望西家的司机显然训练有素,见苏别这么个高中女孩上车来,也并未过问主人家什么,一踩油门就往第三福利院的方向开去,一路都紧闭着嘴巴,显露出一种大户人家的规矩感来。
车辆平稳地行驶在路上,傅望西规规矩矩地坐在她身边,手十分老实地搭在膝盖上,就差没有在脸上贴上“我是好人”几个大字,苏别侧眼过去看他,他便朝着苏别微微一笑,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一笑又让某个颜狗心里一跳。
苏别刚在内心感慨完自己真是捡了个大便宜,又想起傅望西刚刚说的话,心情便又不由得低沉下来。
越是缺什么就越在意什么,穷人家的孩子总是对金钱要更加敏感一些,苏别也不能免俗。她认不清豪车,不知道自己坐着的这辆车是否昂贵,但是她好歹也清楚,普通人家应该是不会请司机的。
她暗自垂下了眼帘,学校里大家都穿着校服看不出来什么,她一直以为傅望西家里不过是小康家庭。
大家如果都是普通人,她这出身虽然差了一点,但也不至于特别拉垮,等到以后她考上大学、能够独立生活了,条件应该也和傅望西差得不是很多吧,傅望西家里应该就不会在意她的出身了。
不知不觉的时候,她已经把傅望西列入了自己未来的计划之中,高中还没读完,幻想已经排到了结婚的时候。
可是现在看来,傅望西家里好像并不是普通的小康家庭。
她留了个心眼,上车前看过这辆车的车标。趁着傅望西看向窗外的时候,她悄悄地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搜索结果很快地就跳转了出来,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这个品牌的各车型参考价格,苏别从上往下比对着记忆找出自己屁股底下坐着的这个车型,然后她就用了十秒钟,来回数了两遍搜索出来的价格到底有几个零。
“……”她被这价格震了震,缓慢地放下了手机,心情莫名有些复杂。如果是换了其他人,偶然交了个有钱的男朋友或许正高兴着,然而此刻苏别却只觉得浑身哪哪都不得劲,好像占了人家便宜似的。
很多事情她是不愿意去细想的,穷和孤儿出身已经无法改变,多想除了令自己自怨自艾以外没有任何好处,还不如活得糊涂一点,人们常说难得糊涂,很多事情得过且过,或许比细想更令自己开心。
苏别一向深谙此道,也乐意当个稀里糊涂的傻姑娘,然而屏幕上的一串零却猝然把现实摆在了她的面前,打得她措手不及。就像掀开了她最后的一丝侥幸心理,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苏别不是一个喜欢怨天尤人的人,可那一瞬间,她仍旧不甘心地想,假如我不是出身福利院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