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赤着脚,头发高高盘起,奢华的金饰坠在发间,眉间一点嫣红的花钿,眼线拉得很长,眼尾晕染着一抹黛青色的亮片,像老版西游记里那些成了精的妖怪。
舞衣是红绿配色,两个对比度极高的颜色撞在一起,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她缓慢地抬起双臂,双手合十,怜悯地望向远方,手臂纤细却并不羸弱,线条流畅的肌肉随着她的呼吸起伏着,缠在手臂上的披皋猎猎飘动,充盈着神佛般的威严和力量感。
整个演播大厅不知何时寂静了下来,林剑文如痴如醉地望着舞台上的人影,恍惚间他甚至觉得,台上的明明是一尊雕像才对。
带着异域风情的琵琶声和胡琴声交织着响起,她忽然微微一笑,这一笑似乎是点燃了整个舞台,音乐的节奏猛然加快,鼓声,铃声,琵琶声,胡琴声,她在鼓上起舞,勾起的足尖绷成曼妙的弧度,足间带起大漠里的风沙。抬起的长腿分毫不见颤动,双臂自背后尽情地舒展开来,手腕曲起,指尖轻动,下一秒她又成了飞天伎乐里反弹琵琶的仙女,世人只能臣服于她的美。
她是沙漠里勾引牧民的妖怪,也是自敦煌壁画里走下来天仙,神色平静,又隐隐带着对世人的悲悯,宝相庄严,不容直视。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追星只是一个小圈子的事情,但是美却是全人类共同的认知。
整个演播大厅都安静了下来,似乎是唯恐打破了这样的美。直到苏别自大鼓上站定,朝着观众们微微一鞠躬后,过了半晌,演播厅里才稀稀拉拉地响起了掌声,随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如潮水一样将苏别淹没。
星你的小伙子们哪见过这阵仗,一个个都看呆了,唯有傅望西出神地望着苏别,神色晦暗不明。
他记得这支舞,他当然记得。
六年前的A市一中校庆上,舞蹈队作为压轴出场,苏别作为领舞,便是跳的这支舞,从此在学校里声名大噪。
而连苏别本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是,那天他得了他妈的命令,帮忙送东西给表姐时其实是不乐意的,嫌耽误自己踢球。他一路跑进艺术楼,只想赶紧交完差了事,直到到了舞蹈练习室门口,才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隔着练习室里的玻璃门,他看到女孩们围坐成一圈,苏别在正中,正在示范胡旋舞。
傅望西从来没见过这样轻盈的女孩子,她像个小陀螺一样,一口气不停歇地转了半分多钟,这支舞被她跳得既热烈又奔放,似乎是也觉得自己真厉害,跳完以后她站定,在队友的鼓掌声中她双臂一振,满脸骄傲地笑了笑,露出一颗虎牙。
十六岁的傅望西远远地看着她,忽然,就在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就想认识这个女孩。
作为一个老年社恐患者,他几乎是用尽了此生全部的演技来走进舞蹈教室,假意寻找一番后,便径直抬腿走向角落里的苏别。
心里有鬼,就不由自主地心虚,傅望西捏了一把手心里的汗,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紧张,假装无事地问道:
“你好,这位同学,等会我堂姐傅秋回来了,能不能帮我把这东西交给她?”
面前的女孩愣了愣,随即笑嘻嘻地接过了包裹,“好的好的,没问题!”
后来,苏别总是说他们认识得巧,只有傅望西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是故意的。
他靠在观众席的椅背上,思绪逐渐发散开来,连他这样存着私心的人都觉得苏别应该在舞台上发光发热,何况观众,又何况苏别本人呢。
“她天生就是该在舞台上的人。”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胸口的浊气咽下去,缓慢地吐出了这句话。
“是啊是啊……”林剑文呆愣愣地答道,还没回过神来。
傅望西也没有再说话,重新归于了平静之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出意外,中秋晚会刚一结束,苏别那段敦煌舞就已经被刷爆了网络。
苏别的粉在偌大的互联网网友中只是很少的一部分,然而人们都是有审美的,即使不是粉丝的人也会被这支舞折服,转发量很快就突破了十万,许多根本不追星的网友都在嗷嗷直叫“妈妈是仙女!”“啊我死了!”“看了就想送孩子去学跳舞”“这才是女娲亲手捏出来的人,我只是女娲用鞭子抽出来的泥点。”
甚至有许多专业的舞者都表示了对苏别的称赞,已经出道了五年还能有这样的身体掌控力,证明她确实没有落下基本功的训练。
比较凑巧的是,#周然首度开嗓#的话题也高挂于微博热搜下,正好悬在#苏别敦煌舞#之下,然而后者是实打实靠着一支舞出圈十万转,前者这热搜的水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免有些尴尬了,评论区少不了有人幸灾乐祸,论坛又找到了新的吊起来嘲的对象。
本来这也再正常不过了,每次晚会红毯都是各大女星争奇斗艳的时候,买通稿买营销不在话下。
没想到今年出了苏别这么个程咬金,直接把其他人的光芒都给压了下去。
苏别:不好意思,又让大家浪费钱了。
晚会结束以后已经很晚了,苹果台也是好意,邀请各位嘉宾一起吃饭。
大部分有名姓的嘉宾都忙着回去,最后只剩下苏别、星你选手组、钟明娅和其他几个闲着没事的嘉宾留了下来,不吃白不吃。
国人习惯在饭桌上交流感情,选手们被管得严,苏别他们都带得有助理和经纪人,倒是没那么多顾虑。
酒过三巡,苏别似是有些不胜酒力,找了个借口去了洗手间。
见状,傅望西不动声色地等了两分钟,等到苏别已经完全走出了门外以后,这才也跟着站起来,假装顺口一提:“老林,我去一趟洗手间啊。”
“去呗,你去洗手间还跟我打报告不成?”林剑文莫名其妙。
傅望西一时无言,隔着人群,洛阳朝他挤了挤眉毛,竖起了大拇指。看得傅望西觉得有点好笑,摇摇头忍住了笑意,打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的钟明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洛阳,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傅望西人高腿长,没走几步就到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苏别正在洗手台前补妆,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却见她眼神清明,脸色平静,一丝醉意都没有,显然是装的。
傅望西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醉酒的苏别,这一路走来已经做好了如何和她对话的思想准备,没料到她压根就没醉,一路的准备都落了空,顿时木讷地愣在了原地,好半天才讪讪地说道:“好巧啊……”
苏别连白眼都不想翻,巧什么巧,好巧啊你也来拉屎啊?
但是这句话太不符合女明星的定位了,她忍下了。
其实不止傅望西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该和傅望西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吗?说当年的事情吗,都过去五年了,何必再去追究呢,白白惹人心烦。
就算追究,又有什么作用呢,她和傅望西永远都回不去过去了,不过是年少时的一段感情,何必还来反复咀嚼。
她也心乱如麻,干脆旋开一管口红,凑到镜子面前假装补妆。
傅望西动了动,走到她身边并肩的位置站定,他垂下头来,并未看向苏别,将水龙头扭到最大,哗啦啦的水声里只听得他的声音忽远忽近:“我听他们说了蓝岑那件事,是那个蓝岑吗。”
苏别垂下眼帘,将口红的盖子扣上,“是的。”
得到了她的回答,傅望西很久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久到苏别都以为他是不是想一直把水龙头开着的时候,他才低声问道:“你有没有后悔过?”
他仍旧是低着头看着水流,并没有看向苏别:“如果你当初没有进入娱乐圈,那么今天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不。”苏别摇了摇头,想也没想地答道:“不,如果我当初没有进入娱乐圈,没有坐到今天这个位置,那么如今我也不能将她开除。”
她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语速越来越快,就好像这番话已经在她的心里酝酿过无数次一样:“世界上没有什么病比穷病能难治了,我要飞黄腾达,我要功成名就,在此之前,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
傅望西一把拧住了水龙头,忽然打断了打断了她的话:“那个代价,也包括我是吗?”
该来的,总会来的。
苏别心里一跳,心脏猛地沉了下去。
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飞速掠过无数个说法,但终究是不愿意骗他的。
既然要回答,那就回答个彻底吧。
苏别将口红收入包里,这才抬起了头,直视着傅望西的眼睛:“如果是现在的我,不会为了名利再去牺牲其他的。但是对于当年的我来讲,那就是我最需要的东西。”
走廊上安静得可怕,她看着傅望西,对方没有再说话,她的心也跟着高高揪起,明明说出话的是她,她却莫名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傅望西总是这样,哪怕是他已经五年没出现了,他再一次出现的时候,还是能迅速挑动苏别的每一根神经。
可是那又怎样呢,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回不去了。
她真的以为她早就忘记傅望西了,工作繁忙,她也确实没有再多空闲想起他来。
直到再一次与他见面,她终于意识到,有的人或许会被暂时遗忘,但是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她的心情依旧如同初次见面一样,为他而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