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不知道用什么将门死死抵住,乌行潦到底没能破门而入痛揍她一顿。
乌行潦别无他法,掉头去了马厩,宁长非牵着他衣袖跟着他,最后却被冬日的艳阳拦在客栈内。他静静盯着乌行潦离开视线的背景,有诸多过往行人从他虚无的身躯中穿过。
宁长非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再看看消失在拐角处的乌行潦,往楼上飘去了。
他忽然就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不能走到太阳底下。
乌行潦内心气冲冲的,大步只顾往前走,不甚在意宁长非如何。到了马厩,他自己检查马匹状况,阿宝下手实在重,他们的马约摸在这两三天内都是站不起来的。
周遭冷得人呵气如雾,阳光照在身上没有丝毫温度。乌行潦盯着马儿们思虑慎重,徐徐在如刀的寒风间来回踱步,心里却火烧火燎,是一只囚于方寸间的困兽。
他手拢在袖中掐算,思绪不知随风飘到了何方,半晌,他认命地走回客栈内。
应该没这么快。
乌行潦脑子里全是这么一个念头,这念头沉甸甸的,拽着他往下坠。
应该没这么快。
他反复在心里念叨着这句话,踏上楼梯,跨过门槛,以至于抬头看见回到房内的宁长非时,表情微怔。
“你在干什么?”
青衫的鬼背对着道人,他听见声音也并不回头,自顾自朝窗外递着手。外面阳光正好,乌行潦看见灰尘浮在光中,在宁长非惨白的手掌心旋转飞舞。
厉鬼幻化出的灵体下一秒便被阳光蚕食,冒出缕缕黑烟,乌行潦才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将他拽进来。
“你……”
乌行潦有心想要训斥他几句,宁长非直直对上他眼睛,登时消散了躯体,又再次在窗边凝实。
他又朝窗外伸出手去。
——宁长非现在,是生气的。
但他理解不了这种情绪,看着乌行潦头也不回地走进阳光里,他却忌惮着无法上前,那时起,他就只觉得自己很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宁长非不知道,就是奇怪,还难受。
这股子难受劲儿让他不想搭理乌行潦,他伸了手出去晒太阳,看着半根胳膊都在太阳底下湮灭,才慢吞吞伸出另一根手。
温暖和疼痛的刺激下,宁长非面无表情,却越来越难受。其实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乌行潦身上,可乌行潦只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乌行潦其实也难受,宁长非是个傻子,傻子的行径难以捉摸实属正常,他要真跟宁长非讲起道理来才是犯傻。
眼看宁长非又要将恢复过来的手递出去,乌行潦干脆大袖一挥,悄无声息的风将宁长非卷进阴影里。窗户也被吹关上,黄符一张接接一张飞贴了上去。
宁长非立在床和墙的缝隙朝乌行潦投去目光,房内光线昏暗,温度霎时冷到极点。
乌行潦装作不在意,慢慢于书案前坐下,他铺开符纸掏出铃铛来修,实则一直警惕着。
他倒看看这傻鬼还能犯什么傻。
谁知,除了身后的阴气越来越重,宁长非竟没有别的动静了。乌行潦握着铃铛重新刻上阵法,也心不在焉的,好一会儿,他叹出一声,终究是没忍住回头去看宁长非。
却见那青衫的鬼背对着自己蹲在墙角,周身阴气犹如实质。
宁长非是个傻的,傻到不会有人和他正经的说话,因为他的脑子里是一派油盐不进的空白。
至少乌行潦是这样认为的。
往好听了说,宁长非不通人事,实际上他连灵智都未开化,顶多是柄会说话的凶器,静则死寂,出则嗜血。
乌行潦垂着眼,皱了眉,青衫的鬼缩在墙角不声不响,瞧着真是可怜兮兮的,然而,询问宁长非“你怎么了”这种话,在他的认知里又实在是犯傻。
乌行潦长身而立,冷眼盯着缝隙里的鬼,他跟他莫名其妙地僵持起来。好一会儿,乌行潦又长叹出一声,觉得自己是真犯了傻。
“你怎么了?”
乌行潦问了,他上前弯下腰,只当自己在哄一个稚儿,神情同语气都柔和许多。宁长非一动不动,乌行潦伸手想触碰他,指尖刚一触碰到那股阴冷,活人的气息让宁长非又丝丝缕缕地散去。
屋内贴满了符,宁长非轻易出不去,他在窗边再度凝实,满头青丝散开了,无风自动。
白惨惨的脸上,两行血从黑眸中流淌下来,他是鬼,没有泪,只有血。戾气在鬼的心中郁结,他亦不像平常渴求活人的血那样,五指成爪,穿透了乌行潦的符纸和窗户。
宁长非一爪掀飞了整座窗户,阳光倾泻进来,厉鬼在被灼烧的黑雾中显出原形。
他伤口腐烂,凄惨悬于房梁上,绳结勒着他旋转,旋转,血已经从断裂的四肢流干了,他死不瞑目的盯着乌行潦,没有瞳孔,皮肉外翻。
他的嘴被紧紧缝起来,乌行潦却依然听见了他质问的声音。
“我为什么不能去太阳底下?”
宁长非知道自己死了,是鬼,他只以为当人就用挨打受骂,不知道人同鬼的区别。
鬼滋生暗处,藏于阴影,窥伺活人和万物的生机,最终将因为无法抑制对生者的怨恨而被吞噬。
他们是不被黑暗之外的事物所容纳的。
“诶,客官,发生什么事了?”
“客官,客官你开门啊!”
飞出去的窗户砸在院子里,引得店家慌忙上来查看,他也打不开贴了符的门,拍门声不绝于耳。
“无事。”
乌行潦声音从容,动作迅疾,一张一张符纸从袖中飞出去,将陷入怨憎的鬼收了回来。
他挟着宁长非从坍塌的墙壁掠了出去。
是夜,数里外的荒山,雪地上,一颗歪脖子槐树。
“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乌行潦制着宁长非,在此地打坐了一天一夜,他念清静经。莫说清静,宁长非早在符纸咒语压制下平静下来,久久不能平静的只有他自己。
他始终在犹豫该拿宁长非怎么办,虽然他早就决定好了。
但他刚刚才真正下定决心,他欠宁长非一条命,但清灵该死,他绝对要让清灵去死。
一轮幽月悬于夜幕,无云,明天应也是个好天气。
子时到,天字,坎位,气虚为阴。
乌行潦将宁长非放了出来,怨憎平息的他望了一眼四周,他一时没想起来下午的事,神情茫然,然后一直盯着乌行潦。
他站在乌行潦事先划下的阵法中心。
乌行潦陡然站了起来,宁长非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他阴恻恻一张脸,其实有些被吓到。而黑漆漆的夜里,他后退那一步居然踩出璀璨的光。
宁长非惶恐地四处张望,他被光芒拥住,虚浮起来。光芒外乌行潦双手画诀,宽大道袍被风吹得鼓动。
宁长非从他身上嗅到了血的气味。
一道又一道的光不停打入宁长非身体里。
不知过去多久,光芒消散,宁长非轻轻坠到地上,他的第一知觉是冷。
这种感觉又不同于往日,是肉体上的冷。
噗通。
宁长非发现了哪里不对——他重新拥有了肉体。
噗通。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哪里都不对,雪地里的雪磨得皮肤生疼,吸进胸腔的气息,针扎一样的冷。
噗通。
还有,噗通。
他的心跳得很快。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宁长非从未如此恐惧过,他蜷着身体在雪地里发抖,不知是恐惧还是寒冷,亦或是二者都有。
天际隐隐泛白,黎明将至,黑暗尤为浓稠。
宁长非的眼睛看不清黑暗里东西了,直到身上一重,莫名的事物带着温暖落到身上,他才惊觉有人走到自己身边。
宁长非下意识想要逃,他现在太奇怪了,可四肢软弱无力,他跌跌撞撞站不起来,从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含糊呜咽。
他害怕,感觉到喉咙发出声音时的震动,他战栗地快要晕厥过去。
他感觉到自己有了呼吸,心跳,实打实的肉体。
他好像重新活过来了。
活,对宁长非是异常可怕的事,他觉得自己无处可逃。
来人一把将他拽离雪地,宁长非站不稳,靠在那人身上,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我。”
是乌行潦。可宁长非在惊恐之中,也没想起来这是自己挺舍不得杀掉的人,仍旧害怕得直挣扎。
别的活人是活着的他的天敌。
乌行潦握住他的双手,觉得十分无奈。宁长非是个傻子,他的一切行为都异常又合理。
谁让他是个可怜兮兮的傻子呢。
这一样想,乌行潦就对他有了无限的耐心,就当哄小孩儿了,他亲手养大过一个阿宝,对孩子并非是门外汉。
乌行潦干脆将宁长非拥住了,他轻轻拍着他的背,缓声重复:“别怕,没事了。”
至少,现在没事了。
宁长非仍旧冷静不了,他揪着乌行潦衣襟磕磕绊绊地问:“怎、怎么活了?”
他死得好端端,怎么就活了?
乌行潦裹紧他身上的袍子,不再说话。
宁长非确实活了过来,他做的,但他解释不清楚。
三十年换了他三天再世为人,这样的邪术,乌行潦解释不清楚。
天要亮了,乌行潦指向东方,“你看,太阳出来了。”
宁长非从来不算活过。
乌行潦欠他一条命,他迟早要还,先还一些吧。
应该没这么快,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