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过节
“阿澈,先把他嘴巴缝起来,别让他叫出声。”
清灵这么说,乌澈就真的找来针线,压住了那个不幸的人——据说是个傻子,傻子好,除了知道疼,别的什么都不怕。
所以他毫不犹豫,手上没有半分的停顿,一针一线,密密麻麻,将那两片皮肉缝合的严严实实。
他空洞的目视前方,仿佛听不见傻子压抑的哀嚎,他在清灵身边长到十七岁,已经是一具全无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叫做乌澈,但这世界上早就没了乌澈这个人,他差不多活成清灵的一双手脚,或者是一条狗,或者是一把刀。
总而言之,清灵想他是个什么,他就得是个什么;同样的,清灵说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挖掉了傻子的眼睛,一截截的砍掉他的手脚和四肢,整个过程乌澈都目不斜视,麻木不仁到了极致。
最后,清灵在他耳朵边轻声的笑:“阿澈,这个人和你一样,都是个命贱的呢。”
他这才真正的看了傻子一眼,心里想,确实是个命贱的。
已经成了这幅人不人的模样,居然还有没咽气。
真可怜。
他是在可怜自己,不是很可怜傻子,因为傻子已经快要死掉,而或许很长一段时间后,乌澈都难以死亡,要继续过着这样的日子。
死不了,也不算活着,哪有乌澈这样活着的,所以他只是死不了,所以他比傻子更可怜。
他把傻子吊起来,在流了遍地猩红的血后,傻子终于死掉了。
然后,清灵踮起脚尖,抚摸着乌澈的脸庞,又轻轻说了一句话,“阿澈,师父的好徒弟,现在,杀了我。”
马车越过满山的风和雪,终于在天色将黑时分,到达了一个不知姓名的小城镇。
风雪未停,行人寥落。
马车轮子咕噜噜的停在了一间小客栈前边,乌行潦刚刚撩开帘子,前边马车里的阿宝率先跳下了下来。
她是个活泼大方的性子,睡了一晚上就恢复元气。
她两三步蹦哒过来,脸蛋冻的通红,手往旁边一指,阿宝仰着脸兴高采烈的说,“大哥,你看,明天就是元春了!”
乌行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径直越过了街旁一个通铺,落到了隔壁另一条街上去了。
只见那条街上小楼鳞次栉比,牵了许多条条长长的彩绳,瞧不见有多长,许是穿过了整条街。许多造型精巧颜色鲜艳的灯盏悬挂在彩绳下,于风中摇曳,色彩斑斓晃成一片。
因着天气不好,乌行潦并没有觉出喜庆的意味来,他下了马车,在铲干净了雪湿漉漉的道路上站稳了,淡淡附和道:“是啊,元春了。”
店小二走了出来,向两人问了一声好。
他边手脚伶俐的帮马车夫卸马,边热情洋溢的接了二人的话茬,“这位道爷是从外地来的吧?明天元春,大过节的还往哪儿赶呢?留下来过节呗,有灯会,三天呢!”
阿宝上来抱住乌行潦胳膊,“是啊,留下来过节吧!要不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
她说风就是雨,不等乌行潦开口,拽着人就要往前走。乌行潦不肯挪脚,她就又一偏脑袋要不依,眼角却看见宁长非也从马车门帘中探出半截身子来。
阿宝后背登时一凉,像是旧病复发,白了一张俏脸,话都说不利索了,“大哥,他……”
她没有“他”出下文来,缩在乌行潦身后,身子轻颤。
阿宝怕宁长非,不是因为他是个厉鬼,也不是因为他曾经差点儿杀了自己。
这股恐惧总是带着莫名的心虚,让她又怕又疑惑。
自己为什么要怕他?
乌行潦按住阿宝的手,没有去瞟宁长非一眼,只低声安慰道:“没事。”
他的摇铃出了问题,大概给宁长非弄坏了,在修好之前,乌行潦别无他法,只能随他自己到处飘。
他尝试过用符将宁长非重新禁锢起来,然而连专门收容魂魄的器物都给他弄坏,别提薄薄一张符纸。
宁长非也不乐意待在符里边,那里边待着又不舒服。
乌行潦揽着阿宝往客栈内走去,宁长非见状,飘过来牵着住了他的衣袖一角,让他带着自己一起往楼上走。
是乌行潦把宁长非从宁宅带出来的,他只认得他一个,就乖乖地跟着他。
宁长非毫无重量的一只鬼,乌行潦由他牵着,没有感觉到一丁点儿阻碍,只是宁长非想起他们刚才的话,于是也开始说话,“我,们,是从,外地赶,来的,吗?”
“外地是,什,么啊?”
“大过,节的,还,往哪,儿赶呢?”
“元,春节,是什,么啊?”
他每一句每一字,鹦鹉学舌般,都说得又轻又慢。
众目睽睽之下,乌行潦不可能跟一只鬼说话,只当做听不见。
乌行潦先将阿宝安置好,接着转身进了隔壁客房,将店小二打发走后,才看着依旧拉住他衣角的鬼,有些犯难。
宁长非盯着乌行潦,他的目光向来是幽而不怨的,却依旧盯得人心生压抑之感。
然后他不慌不忙的,说出最后一句话:“灯会,是,什么,啊?”
他只是单纯的在说话,作为人的时候,他吐不出任何一个清晰的字眼来,死后成了鬼但是可以说话了,但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人可说。
乌行潦看得见他,摸得着他,却不会打骂他;宁长非不想杀了他,只有同他说说来分散注意力。
他表情冷漠,每一个语句在大脑里旋转,十分费力的从舌尖蹦出去。
而乌行潦,被他盯得通身止不住的发冷,然而心里思索,跟一只鬼似乎也没什么好讲的。
宁长非是一只鬼,一只傻鬼,从他短短几日的行径来看,傻得毫无水分,并且理直气壮。
乌行潦要是跟他较真,才真正是自己犯了傻。
所以他叹出一口气,只当作自己看不见他。在房间门窗布下禁制,然后走到桌前开始修摇铃。
总不能让这只傻鬼就这么到处飘着。
摇铃坏是坏在里边他先前设下阵法上,抹掉残阵重新布置就好了。他取出纸笔砚台,研墨铺纸,提笔开始画符。
天色已黑,亮了烛台,火光前似有两个人,一坐一立,而投在窗上的,只有一团模糊不清的阴影。
宁长非一直拉着乌行潦衣角,所幸乌行潦衣袖宽大,一只手写字,也不怕他拉。
而宁长非说完了那句话,就闹起词穷,他原本在脑子里搜寻字句好说出来,此刻已经被乌行潦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向他越靠越近。
他一边向乌行潦靠拢,一边向忍耐着杀意。
他离他越近,就越能察觉到他身体的温暖,同时就越发感到自己的空荡荡和冷冰冰。
最后,宁长非终于没忍住,贴上乌行潦挺直的背,从后边搂住了他。
在心里念叨着,他不杀他,他这么暖和,让他抱抱总成了吧。
乌行潦登时一僵,一股寒意自下而上,直充脑门。他的手也一顿,一大滴墨水落下来,在纸上渲染开来。
除了阴冷,他感觉不到身后的鬼其它的存在。
——他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
一室寂静,半晌,乌行潦放下笔,幽幽问道:“你真的,很冷?”
他一边防他,一边忍不住对他心软,总是觉得他可怜。
宁长非心里有一点儿高兴,因为乌行潦终于同他讲话了。
他高兴也不急躁,慢慢的吐出一个字:“冷。”
乌行潦再次无言。
冷是正常的,哪儿有热气腾腾的鬼的,他大半辈子都在同鬼怪打交道,也从没见过其它的鬼喊冷的。
阴凉的气息将乌行潦裹得更紧了一些,他又听见了那个阴恻恻的声音轻缓的说道:“现在,不,冷了。”
乌行潦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的,再次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么?”
他欠他一条命。
第二日,天光乍破,没有云雪,瞧得出来是个好天气。
乌行潦昨天没能修好摇铃,因为宁长非不但想不起来他是怎么死的了,也不肯撒手。
乌行潦不怕冷,但抵不住在他身边聚集的阴邪之气,也推不开他。
他早上起来,神色就很憔悴,并且嗓子止不住的发痒。
轻咳着下了楼,却看见他雇的两个马车夫在同客栈老板争吵着什么。
乌行潦站在旁边听了几耳朵,发现居然是他们拉车用的马不知何故,拉肚子,此刻全部都已经腿软的站不起来。
客栈老板看见他,神情激动的跑过来,赌咒发誓保证他们客栈的草料没有问题。
乌行潦沉默的听了,看不出生气的模样。他心里差不多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转过身后,抬脚上了楼,才猛地“嚯”一下拉长了脸。
客栈老板惴惴不安候在楼下,听见了乌行潦用力的拍门声,“阿宝,你给我起来!”
阿宝这个女孩子,往前些年说,还是个皮实的泥猴,一天不挨揍一天不舒坦的那种。
她现在大了,表面开始讲规矩,可大哥在管教她方面,也有了诸多顾忌——至少不能轻易的揍她了。
所以在大多时候,她比以前更加变本加厉。
寒冬腊月的,大哥说走就走,她不乐意,她不乐意也得走,谁知大哥居然还要带着一只她看着就头皮发麻的鬼。
于是,昨天晚上,她抓了一把巴豆扔进马槽里。
阿宝在这时候才不怕大哥,隔着门粗声粗气吼了回去,“过节!”
乌行潦只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暴脾气当场发作,也不讲男女大防了,抬脚要踹开门进去收拾那丫头。
袖口却是一紧,宁长非飘出来拽住他袖角,黑漆漆的眼直盯着他看,“过,节。”
『 作者有话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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