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杀了她
宁长非感觉到,自己在一个狭小而又黑暗的空间里,他耳朵边只有和着风声的铃铛脆响,漫长而又孤寂。
他像是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意识一直在往下坠,如梦似幻,却莫名的安心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但他没有了寒冷疼痛和恐惧,那么在哪儿都无所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铃铛的声音戛然而止,宁长非才如同被惊醒了一般,他清楚地听见了男人说话的声音,“阿宝?”
他挣了挣,铃铛又响了两声,然后他感觉到一股炙热,灼烧感贴在身上针扎一样的疼。
娇憨的少女笑声递进黑暗里:“嘿嘿嘿嘿……大哥。”
宁长非僵住了,他在无知无觉中慢慢睁大一双眼,目眦欲裂。
他听见了无比熟悉的少女声音,那少女的声音原本一直在他脑中叫着阿澈,此时却说着陌生的字眼。
“叮铃——叮铃铃——”
铃铛剧烈地响动起来,乌行潦往摇铃上摁了一张符纸,符纸红光一闪,慢慢染成灰烬。
铃铛里的鬼慢慢安静下来,乌行潦才抬眸看向前边院子里的少女,“阿宝,这么早,你在干什么?”
此刻,晨光微曦,乌行潦赶了一晚上的路,已经身处百里外的琼光城。
他是常住在这儿的,在城西胡同里有一座小四合院,院中有一颗歪脖子树,树下有一方石桌。
此石桌前,正有一名妙龄少女不尴不尬立在前方。
被称呼为阿宝的少女,是乌行潦亲手养大的,乌行潦没个给她取过正经姓名,就唤作阿宝。
她看上去十三四岁,穿着一身红底金绣牡丹的袄裙,已经长出了一个窈窕身量,像一朵将开未开,在寒冬中等待最佳时机才会绽放的芍药。
阿宝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随后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转了转,干巴巴答道:“我算着时间看你快回来了,特意出来等你呢!”
说罢,她提着裙角小跑到乌行潦背后,连推带搡,“你可算回来了,外边冷死了,走走走进屋去。”
在乌行潦背后,阿宝偏了偏脑袋,打了一个哈欠。
乌行潦赶了一夜的路,她这一晚上其实也没闲着,因为心虚,嗓门就是一种装腔作势的大,但依旧是脆生生的。
乌行潦随着她的动作往前挪动脚步,心里也明白她的底细,但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便问:“我走的时候让你收拾包袱,你收拾好了?”
阿宝点头如蒜,正要回答,却见乌行潦蓦地顿在门边。他神色一变,伸手就要去握腰间的摇铃。
铃铛却哐当一声巨响,猛的喷出一股黑雾来,径直朝阿宝涌了过去,顷刻将她吞没进其中。
阿宝陡然一声尖叫,身体在黑色的浓雾之中腾空而起,下一秒,她感觉到自己头朝下重重对着地面撞了过去。
乌行潦去拽阿宝的手落空了,见状他瞳孔一缩,祭出长剑后足尖一点,飞身迎了上去。
宁长非没有过多思考的能力,他混混沌沌的脑子里,此刻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杀了阿宝。
乌行潦挡上来,让宁长非没能将其一击毙命。
一张又一张暗黄色的朱砂符纸从乌行潦袖中飞出,将黑雾束缚在其中,带着无限压迫的力道,要让宁长非显出原形来。
乌行潦心头着急,手上通体漆黑的长剑却成了把式,挨不着宁长非半分。
宁长非此刻是真正的厉鬼了。
太阳已经遮着厚重的云层偷偷爬了上来,只从云间缝隙撒下两三缕金黄的光。唯有乌行潦这间四合院透不进光来,暗沉沉,凛风自起,登时将符纸吹的七零八落。
鬼气,怨气,戾气,还有无限的杀意和恨意,黑雾翻腾,劲风呼啸,乌行潦衣袖翻飞,符纸一张也打不到黑雾的中心去。
乌行潦缓缓落到在黑雾之外,强劲的气流让他无法往前移动半分,手中长剑握得越来越紧,眼睛睁的越来越大,一颗心已经蹦到嗓子眼。
乌行潦从那么小小的一丁点儿将阿宝养成如今这亭亭玉立的模样,她对于他已经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般的存在,焉有眼睁睁看着她死的道理。
乌行潦也还是个人类,先是不眠不休用了一晚上御行术,又怎么会不疲惫,当下却是硬提起一口气,以剑护体,硬生生做出一个屏障,艰难的刺破气流往黑雾中心走去。
阿宝后背抵上了那颗歪脖子树的树干,一只苍白的手从黑雾伸出来,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冰冷刺骨。
宁长非身形一点点从黑雾中显现出来,他白惨惨的面上甚至没有怨恨的模样,堪称平和地一寸寸收紧了手指。
只是她脑子里有三个血红的大字。
杀了她。
杀了她,他的苦楚就全没有了。
杀了她。
阿宝胸膛不断的起伏,涌进肺中的空气稀薄的可怜,她想咬破舌尖,口齿上却没有半分力气。
她面色涨红,眼白上翻,意识摇摇欲坠。
乌行潦终于靠近,他提起长剑朝宁长非袭去,剑刃意外顺利地直接穿透宁长非的胸膛。
青衫的鬼身形一晃,回过头望了乌行潦一眼,眼神分外茫然,他心里想,不对。
哪里不对,宁长非也没有想出来,他却是缓缓松开了手,连同院子里的黑雾一齐消散,然后又凝聚在了另一旁。
他摇头晃脑又看了周围一眼,忘记了其它所有,还只是想。
不对。
乌行潦被他古怪的行径弄得一怔,刹那间又反应过来,他一把扶住了倒过来的阿宝,以剑护在身前,警惕地盯着宁长非。
今天应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可是时辰尚暗,天色并未大亮,空气清冷,以至于让个厉鬼都能肆无忌惮的暴露在外边。
乌行潦也在想,我应该杀了他的。
厉鬼已经没有了生命,所谓的杀,便是要让他魂飞魄散。
乌行潦手中的剑,长二尺有余,宽两寸,因为黑漆漆的,所以瞧上去一点也不锋利。
它也不需要锋利,作为魂器,它只要配以咒法,能在接触到鬼怪们的身体时,散了他们的魂魄即可。
乌行潦方才没有念咒,不是情急之下忘了,而是他还是拿不定主意。
他清楚的明白,他应该杀了宁长非的,可总是跨不过去心里那道坎,下不了决心,下不了手。
杀了宁长非,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不然……那宁长非这一生,可就真的太可怜了。
而一旁的宁长非本鬼,向来是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的,他仔仔细细的想,终于想到了哪里不对。
他活着的时候,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做鬼的时候也浑浑噩噩,能杀且杀。
他大部分时间里无知又无觉,有知觉的时候便是痛苦和寒冷。
这两样知觉一直塞满了宁长非的大脑,让它拥挤不堪,混沌不堪。
在剑刃穿透胸膛的那一刻,他低头审视了少女痛苦的神色,头脑陡然清明起来。
不对。
哪里不对?
宁长非面无表情的环顾四周,不声不响的,心里高兴极了。
——这里不是宁府。
他从那个无论生前死后,都一直困扰着他的宁府出来了,他感知到了除了痛苦和寒冷之外的事物了。
至于那少女的声音,像是被什么阻碍着,只要他听不见,就能一直记不起来。
宁长非这时候,都想不自己刚才还要杀人来着了。
所以,阴风一掠,宁长非他,跑了。
乌行潦没有追,因为阿宝瞪着恐惧的双眼,抱紧了他一只胳膊。
阿宝跟着大哥长大,自幼都是见惯了鬼怪的,她一直是个傻大胆儿,甚至一心要继承大哥衣钵。
她心里也在想,她不应该怕的。
因为宁长非是个苍白俊秀的鬼,单看上去,没有什么好怕的。
可她看着宁长非的眼,却仿佛能看见黑红的大窟窿,幽幽的向她望了过来,带着要让她坠入无间炼狱才能平息的怨恨。
她控制不了的,浑身颤抖,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身上的袄裙也失去了御寒的作用,她冷的落下泪来,“大哥……他是谁啊?”
乌行潦心里又是忧愁又是烦躁,但他知道,这不能怪阿宝。
他也这样安抚了她:“别怕,这不是你做的孽。”
谁的孽,他也分不清,因为内心明白自己到底罪孽深重,所以不想分清。
阿宝还是怕的紧,乌行潦最终点了她的穴道,让她陷入了昏睡。
他得赶快把宁长非找回来。
此地,也已经不能久留。
乌行潦急匆匆将阿宝安置进她的卧房里,他路过书案时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见案几上上摆着一本巴掌大,已经脱了扉页、边缘泛黄、巴掌大小的书。
这多半是阿宝趁乌行潦不在时,偷偷从他房里翻出来的。阿宝心里有一个关于斩妖除魔的梦,绚丽而璀璨,可惜乌行潦一直不认同她,只当她是爱做梦。
书摊开在暗红色的桌面上,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世有以邪阵养鬼身者,唯借魂器以斩之,离魄者至阴,溶源以地火淬之,方能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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