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刀刃,不可染血。”万年前,长亭君曾这样提醒过鹤承期。
而在成长过程中,鹤承期自己也感觉到了——他心灵深处,暗流涌动。
刃上他人的血液,会触发那被埋藏甚深的阴暗,使之成为汹涌的海潮、失控的野火,席卷一切、吞噬一切,最终让他的自我意识消失殆尽,使他成为渴血的杀戮机器、活体的怨念化物。
他何以会如此?
也许备受折磨的女育产下他时,他便自带怨性。而那怨性,又因他早年被迫与手足相残,而无限地增强。
这种潜藏的黑暗,始终影响着他,以至于他的武力,与他万年的修行,和堪比修界的仙者空间,并不相配。
这种武力上的牺牲,却是必须的。
他不愿丧失自我,所以他严守禁制,不杀人、不伤人。
不过,怨念化物不是人,甚至不是生物。它们只是回响,只是往生植物模拟出的虚态。它们没有血肉和自我意识。
故而,以往鹤承期除怨念化物之害时,便以刀刃直接攻击,使那回响之力溃散。这种做法,并不属于令刀刃染血。
而这一战,陌免让鹤承期先去应对阿严的凝合体,也是出于类似的考量。
他们面前的长亭君,乃是被怨念侵染的剑仙尊所化。而剑仙尊使用着裴必逢的躯体,可说是有自我意识、有生命、有血肉的存在。
那怨念凝合体则不同,它是残留于此境的怨念的集合。它与长亭君有所共鸣,却不能说是有血肉、有生命的存在。
所以,鹤承期放心地去解决这一存在,而陌免亦放心地交由他去解决。
他们都没想到,阿严被杀时,竟会喷射出鲜血——真正的鲜血。
他们没想到的事,长亭君此前也没想到。
“原来如此。恐怕仙尊欲要战胜怨念时,无意识地将自身血肉融入了这些幻象。”此时,长亭君才恍然大悟,而后,他笑了,“这只能说是——天助我也!”
“小鹤——”陌免格挡着长亭君的攻击,叫道,“小鹤!”
鹤承期已听不见了。
鹤承期既听不见陌免的呼唤,也听不见长亭君所言。
他被他自身的原初的黑暗吞噬了。
他眼前只有刀剑,他的手足的刀与剑。
那些东西,如同活埋人体的土壤,细细密密地从上方向他压迫而来。
他不想杀害自己的兄弟,但他的躯体、他的计算能力,却不受他控制。
他以攻为守,他的杀性爆发了。
他一次次地,将他的手足门切成碎片。
极度的痛苦之中,他想要保住自我意识。但他的自我意识,却渐渐溃散。
“陌免……陌免……陌兄弟……”
他呼唤。
然而现实中,这呼唤却表现为——向着陌免攻击。
他的双刀,已变为三刀。因为他的子刀,已一分为二。那其中之一,便是曾在怨念化物首次于主城爆发时,出现在他手中的幽暗之刀。
彼时玄德子的执念和怨念化物的怨气,影响了他,使得它隐现其身。但当时鹤承期尚未丧失意识,所以陌免很轻易便唤回了他。
如今则不同。
如今的鹤承期,是无所不杀、无所不伤。要那双刃欲要屠戮的,是这空间中的一切存在。
那些存在,包括已被他干掉的怨念凝合体,也包括——陌免与长亭君。
若是陌免没挡在他与长亭君之间,那么长亭君可能会更为吃力。
陌免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保护长亭君。
他想要保护的,只有鹤承期。
避免鹤承期在只攻不守的状态下,被长亭君所伤,是其中一个缘故。此外,他更是在减缓小鹤自我意识的流逝。
他听到了小鹤内心深处的呼唤……
“陌兄弟……”
鹤承期意识之内,手足们的刀剑仍向他掩埋。
他不断地呼喊。
在思绪坠入深渊的一刻,心灵至为柔嫩之处,翻涌出鲜血。
而后,他看见了。
他看见那只手,朝他伸来,破开翻覆如云的刀光剑刃,稳稳地抓住了他。
就像许久之前那般——就像是他从崖上跳下时,它们将他带回人世时那般。
“我说过,便是分开,也只是暂时的。小鹤,也应信守承诺。”握住那只手时,他听到陌免的声音。
……是啊,还有承诺……
他指端微动。
……只要他在,陌免也在,便没有什么不可能……
他的手掌,贴上紧握着他的陌免的手臂。
……他们已经造出了不可能的世界……
手掌开始变得有力。
……他们原本也不是神,但……
现在,他完全握住了陌免。
……真正牢不可分的爱,让他们成为了神……
“小鹤,抓牢了!”
“啊……”
他抓紧了,抓牢了,他再也不会放开了。
没有什么,能够真正割裂他们。他们早已是一体,无论身体、精神还是灵魂,都那般紧密地连接着。
睁开眼,回到现实之中时……依然如此。
不同的只是,陌免全力抵挡着长亭君攻击,并没有空出手来,握住他的手。
连接他们的……乃是鹤承期的幽暗的子刀。意识到这一点,鹤承期一怔。
就在不久前,长亭君与不受自身意识控制的鹤承期,同向陌免攻击。
陌免格挡住前方的敌人,却未阻止他的小鹤。在那长剑劈斩向他时,他只是变换了方位,稍微一躲,而后长柄之势一转,将鹤承期幽暗的子刀,缠于柄上。
长亭君再度出招时,陌免咬住那把子刀,攻势顿出。独泊刀化为巨涛,将长亭君逼出几步开外。
陌免乘此空挡,握住子刀,做出了惊人的动作。
他将那子刀,向自己胸膛刺去,令之直接没入了肋骨之内。
被困于自身意念中的鹤承期,正是在此时回归了现实!
“陌兄弟你——!”意识到这一点,鹤承期叫了一声,上前一步,代陌免接下长亭君又一次攻击。
“不会死的。”稍微停顿后,陌免亦走上前,与他并肩而战。
心念再度通融。
双手稍微一握,松开后,刀刃共抗强敌。
“竟可从心灵的囹圄中脱出,这一结果,倒是令人颇感意外。”长亭君注视着二人,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神已为我所融,此躯为神,这思维、力量,亦为神。你二人是否突破自己,已经不重要。因为……弱者的努力和对自身的突破,在宏大乱流中,并无任何意义。时间长河中,这样的例子太多,万年前发生于罪恋者身上之事,亦是如此。”
长亭君说话间,剑招未停。
他自身,便是剑阵,因而,这整个空间,也成了剑阵。
剑在天空,在陌免与鹤承期的脚下,在他们呼吸的空气中、沾染的沙尘里。
他们跳跃、躲闪,不断地张开屏盾,将融入万物的剑势挡下。
“但,若我们也是神呢?”长亭君话音落下时,陌免轻描淡写地道。
陌免从不是自苦于野心和欲望之人。对他来说,无论是独泊刀的美名,抑或神之称谓,都如若无物。
而今,他只是在阐述一件事。
而鹤承期闻此,竟也是一点头,表示肯定。
“还有一事。”鹤承期看向了长亭君,“我这双刃,已不再避讳沾血。”
两人借着那片刻停顿,冲向长亭君。陌免胸间的细线,将他们牵连得越加紧密,使他们配合得越发默契。
“毫无意义。”长亭君掌中剑气,一时之间扩展万倍。剑势冲击着裴必逢的空间,令之进一步膨大。
一切,无节制地膨胀。
零碎的意念,和梦境般的陆地、海洋、山脉、沙漠,呈游离状漂浮于天空。
忽然,他们脚下的土地,不再是土地,头顶的天空,也再无云朵。
三人落于星辰满布的外空。而密布如云的星体,亦在扩散。
膨胀到了一定程度,便是突如其来地紧缩。
原本的星辰,集为极小的一点,巨大的吸力,将万物席卷一处。
长亭君便是那万物归附的核心。
他展开双臂,彻底地毁掉裴必逢空间。
这空间中的一切,包括陌免与鹤承期,也本会被其所毁,但——
“就像陌兄弟所说,我们也已是神。”
一双刀影,斩破深黑幕布。
长亭君惊愕地发现,他们再度落在了地面上。
“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我们为自己创造的世界。”陌免微微笑着说出此语之时,独泊刀再落。
长亭君发出一声忧闷之音。与此同时,他那脸孔,又在不同的怨念化物间转变。
不过,这种转变,再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它停下来时,长亭君整个身体,已被固定在陌免所造的水牢中。
“可以了。”鹤承期帮陌免固定住水牢,确定长亭君再构不成威胁后,便立刻转过身来。他伸出手去,将柔和的力量,凝于掌中,以此包绕住陌免伤处。
“不要紧。”陌免立即捉住他手腕,将他的力量还回去,“那幽暗之刃,并非实体,不会对我构成太大伤害。”
“它现在在哪里?”鹤承期轻抚本应存有伤痕之处,“它就像被你消化了一样。”
“它溶解在里面了。”陌免说,“我们至此又有了另一种联结。”
鹤承期忍不住抱住他。
长亭君被困锁之处,又有微动。
两人朝彼处看去,只见其中之人,再度恢复成裴必逢的模样,属于双神的仙灵之气,亦逸散而出。
“剑仙尊。”两人说道。
“吾试图以仙灵之力,将自身怨念之性,完全压制,但吾终究失败了。”剑仙尊叹道,“若吾没有顾及神的颜面,在此前会面时,便向二位寻求援助,事情也不会发展至此。这或许便是恶因恶果,吾实在是……自食其果。”
“莫要这样说。若非剑仙尊几日来的努力,消解了一些怨念之性,我们恐怕也很难制住长亭君。”鹤承期说。
“如汝所知,如今的吾,已是怨念化体。而吾神之身份,让种转变更加危险。”剑仙尊说罢,环顾四周,“这是汝二人的仙者空间吧?”
“嗯,裴必逢仙者空间已毁,我们回到了我二人的仙者空间。”鹤承期点了点头,注视凋零的草木和零落的石块,“待到一切结束,我们会让它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剑仙尊一点头,又道:“有件事,你们想必已经知道——刀剑修界,原本也是仙者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