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夫夫和其师兄夫妇,正在争吵。
转瞬间,他们身后各聚了一批人。
琴师夫夫背后的那群人,乃是山上跟他二人关系较好的罪恋者。而夫妇身后,则是被其家族庇护的其他罪恋者们。
陌免和鹤承期打开门时,两对爱侣的争吵,已变为两群人的殴斗。这两群人手中的火把,点燃了山中树木,为天空染上了一片赤黄颜色。
一些山中人,跑出来救火。
陌免二人向山顶看去,长亭君仍站在那里。
那清冷的男子背着手,注视着山下。忽然之间,他好像感觉到了他们,于是他说:“勿要……插手……已是……关键之刻。”
陌免与鹤承期听得出来,那是剑仙尊的意念。
剑仙尊在与怨念化的自身,进行着最后的搏斗……
“你们……冷静一下啊!”此时,四胞胎的母亲,朝两群殴斗者喊道。
“是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四胞胎的父亲也劝说道。
如此看来,这个空间,还没有完全怨念化——剑仙尊仍掌控着自身。
因此,鹤承期二人决定暂不插手。
剑仙尊的坚持,终似有了结果。
一股浩然之气,涌上空际。
而后,因更多人出来救火,火势也渐渐变小。
殴斗的双方停下了手中动作,止住了口中谩骂。
“啊啊,抱歉,是吾等太过冲动。”此时,琴师忽捂住额头,说道,“太冲动了……”
“非是你一人之过。”琴师的爱侣揽住了他。
“我们……亦有……过错……”琴师的师兄,从牙缝中挤出这样的话来。这六个字,听起来如此匀称、均衡……如此的僵硬。
“对的……亦有……”琴师的师姐说,“……过错。”
这女子所说“亦有”、“过错”两词之间,还夹了一句话:“比起我们的死法,你们的死亡过程究竟算是什么啊?!”
这句话尖利至极,简直震耳欲聋,与那道歉之词,充满了不和谐感……
但除了陌免与鹤承期之外,旁侧之人,好似都未注意到它。那些人皆专注于向彼此道歉,皆专注于他们那僵硬的平和。
陌免与鹤承期又向上方看去。
长亭君的面色愈加苍白,他虚弱地喘息着。他背后的爱侣阿舞——那自称鹤承期之母的女子——轻轻地抚着长亭君背部。她大概是他唯一的安慰。
但是……她的身形却在渐渐模糊,渐渐地,变得浅淡……
“误会……既已……化解……(为什么你们不死得比我更惨些啊?!)……都回……去吧……”此时,长亭君的左右手阿沐说道。
“回去吧……(罪恋者罪该万死!)……回去吧。”屠夫姐弟俩也说。
如此前一般,好似没人听到那劝解话语之间掺杂了什么。
两群殴斗者,各自后撤了几步,做出将要离开的模样。
其他山人,也做出要各自回家的样子。
“来,跟娘……来……”四胞胎的母亲,回过头去寻找她的儿子们。
她的儿子们,方才跟出来看热闹,却被群斗吓坏了,跑到树下躲了起来。
如今他们还在树后。他们听到了她的呼唤,却不动弹,只抱着树干盯着她。
女人向前几步,向他们伸出手去。
场景微闪。
闪烁、闪烁……
树影之间,四个健康的孩子和四个少年男彘,迅速地切换了一下……
“啊啊啊……”四胞胎的母亲欲喊未喊,眼神已处于绝望之边缘。
“并非如此!”长亭君大喝一声。
“嗯。”四胞胎的母亲一点头。
周遭场景,暂化为正常状态。躲在树后的孩子们,眼中虽是略带怯意,身体却也无恙了。
长亭君拳头紧握,喘息不已,但他那目光,却稍微放松了些。
他身后的爱侣,身形又变得有如实体。
他拍拍爱侣的手,似要寻找一丝安慰。
而后……
而后。
而后。
而后。
他拍到了长长的手。
长到无边无际的——
女育的手。
他的双眼,对上女育如同骷髅般的脸孔时,四胞胎的母亲又尖叫出来。
“——啊啊啊!!!”
她的孩子们又变了。
不但又变了,且还——
瞬息之间化为了灰。
飞灰湮灭。
于是,那琴师夫夫也开始大喊。
于是,那琴师的师兄夫妇也开始大喝。
于是,这两对爱侣各自的追随者,又举起了武器。
于是,火光又在山中蔓延。
且不单如此,那屠夫之子的兄妹二人,也开始怒吼。长亭君的左右手阿严、阿沐,口中也再无理性之词。
“不公啊!”
“不甘啊!”
“凭什么啊!”
“为什么你们不死得比我更惨些啊?!”
“罪恋者罪该万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乱。
一切皆乱。
恨。
万物可恨。
一时之间,乱斗又起,腥火杀刃,漫天狂舞——
一切的痛苦绝望,皆已回归。剑仙尊力图制造的一丝丝美好,被彻底吞噬。
他们喊叫、他们厮杀。
弱者和弱者之间,没有理解,也不存在对彼此的怜悯。比起对他们犯下罪行的人,他们更想惩治那些没有遭遇同等不幸的同类。
这是人性至为黑暗之处。
这也是最易被人忽视之处。
时间有如白驹过隙,无人注意到这些东西,是如何渐渐堆积,无人注意到这些东西,是如何慢慢累加。当它们终于爆发,它们的力量,却超过了创世者本身——
长亭君趴在了地上,他的手指,抠进了泥土里。他低吼着,他身上那清冷傲气之感,已全然消失。他呲牙咧嘴,他眼露凶光,他面上的纹路,像极了发狂的凶残猛兽。
陌免与鹤承期自然明了,剑仙尊的努力,并没有让他达成预计的目标。所以,他们也做好了准备。
当长亭君如狂犬、似孤狼般地朝他们猛扑而至,他们立刻张开屏盾,将之挡住。
但,残暴的怨恨体,远强于盾阵。
一时之间,屏盾碎裂。
陌免两人,向后一跃,稳稳落在地上。
长亭君没有立刻发起二度攻击。
他站直了。
他立于高处。
他垂着眼皮看着陌免与鹤承期二人。
他眼皮之下,透出他眼仁的色泽。那是一种什么颜色呢?恐怕很少有人能够叫出这种颜色的名称。因为那是——由残忍和冰冷所组成的人间不存之色。
长亭君合上眼,收起这冰厉之色,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吾之群体,被视为异类,被残害、被扭曲地对待。长此以往,终失善性,较之施害之人更为恶毒,比冷漠之人更为残酷。然此恶毒冰冷,并不指向施害者与冷漠旁观者。它唯指向同类——拥有同种特质,而从未受害之同类。而……”
……
“汝等亦为同类。”
此语一出,如毒雾般的墨绿长剑,再度袭来。
陌免与鹤承期三刀并出,全力抗击。
武器相碰之间,所擦出的,再非星火刃光,而是烟雾般的团团黑墨——
那是怨,无尽的怨。那是恨,永无止息的恨。
此时,山上的群斗声渐渐弱了、小了。
这声音渐弱渐小,并不意味着,殴斗者们止戈散马了。
实际上,他们是胜负渐分了。
胜负渐分了,所以……
失败者,都被战胜者吸收了。
阿严作为长亭君的左右手,是殴斗者中实力最强的存在。
鹤承期看向他时,他已吸收了大部分人。
他的体态,变得庞大至极、恐怖至极。他凝合了被他吸收者,因而拥有了千万头颅、手臂和腿部。那些被融合者,并没有丢下各自的武器,他们的脸孔,在本体形貌和怨念化貌间,来回转变……
当阿严吸收了所有该吸收的怨念,便迈着沉重的步子,轰隆、轰隆地朝着长亭君和陌免二人走来。
“不得不更认真一些了。”鹤承期低声道。
“长亭君便交给我。”陌免道。
鹤承期一点头,转身贴向陌免背部,直面那巨大的凝合怨念体。
怨念体与长亭君在同一时间出击。
水刃黑墨,瘴气戾气,怨念和双刀,缠斗一处。
乱。
这一切可说是混乱至极。
陌免与鹤承期,在此般混乱中,巧妙地保持着平稳。
长亭君再度出招,他将千式剑招,融为一体,一招击出,便有万道剑锋,直向陌免脸孔。
陌免独泊之刃轻一挥斩,一时之间,冰刃化水,水容万物。
于是万道剑势,多被弹回。余下之物,亦也落空。
与此同时,鹤承期一一踩住了凝合怨念体的武器,蹬着它们,直跃而上,最终到达那有如高岭般的巨怪之顶。
巨怪的核心——阿严,此时愤恨无比。他溶解了那些无用的肢体和武器,将那万千罪恋者的至深恨意,合为暴虐一拳,直向鹤承期而去。
鹤承期没有闪,他以双刀相引诱,而后又以刀气直对。
一拳落空之后,拳势竟因刀气回旋,反噬自身。
阿严发出哀鸣的同时,鹤承期乘胜追击,劈斩而上——
至此。
一切非常顺利。
哪知——
鲜红的血喷溅出来时,陌免愣住了。
方才仍处优势的鹤承期,僵在那里——僵在半空之中。
不,鹤承期并没有被反杀,也没有受伤。
那血,不是他的血,而是敌人的血。而这才是更大的问题。
他的刀刃,染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