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在公子看来,真相又是如何?”鹤承期问。
“这……”
余公子沉默片刻,而后抬起头来。
“我当日看着先祖攻击你们时,并不觉得自己是在看着某个妖魔鬼怪。”话到此处,余公子停顿半晌。
陌免与鹤承期没有催促他,只安静等待。
“我看到的,只有先祖,我听到的,也只有他的声音。”
四周静得只剩下马蹄声响和车轮的滚动声。
又过了一会儿,余碧白叹道:“当时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前一晚他来到余府时一样。无厚堂的人告诉我,他从那时已被附身了,所以我的感觉才没有不同。但这并不能让我感到一丝安慰。因为更久之前,他也是那个样子的……也跟所谓的夺舍状态,没有任何不同。”
“更久是指多久之前呢?”鹤承期问他。
“久到父母去世之前……久到,我儿时初有感知、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余碧白仰起头,努力地回忆,而后,他忽然又转向鹤承期,“他该不会是从那个时候,就被夺舍了吧?”
“嗯。不会。”鹤承期回答。
鹤承期知道,那个时候,夺舍裴必逢的存在,还呆在另一名刀剑世家之人体内。那人也曾想设计害他。不过,彼时那一存在的能力,尚不像如今这样强,因此他轻易地躲过了。
后来,那刀剑世家之人,也死得莫名其妙。
裴必逢被附身和未被附身之状态,根本没有不同。只要他不采取行动,旁人——包括最亲近的亲人,也未必看得出来他有何异状。
原因太简单了,那个存在,凌驾于万物之上。那个存在,便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神。
“所以我便有一种感觉。”余碧白又道,“我觉得先祖本就是那为恶者。哈,这在旁人看来,兴许便是所谓的‘大不敬’了。但我就是抑制不住自己这样想啊。”
说道此处,余碧白的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旁侧的陌免拍了拍他肩膀。
“事实是否与我说的一样?”余碧白又问两人。
鹤承期知道,事实并非是他说的那样,但真相却不比他猜想得更好。
总有一日,这个小公子,要面对失去最后一位亲人的现实。
实际上,他早就失去了。
于是,鹤承期没有直接回答那个问题,他只看着马车外面,说道:“快要到你的居所了。”
“啊,是真的。”余碧白也不追问,只跟着他说。
如今余碧白并不是住在中心区的余府里面。
因怨念化物之乱,余府已然被毁,如今尚还没有修复。而余碧白返回主城后,住在城东一家上等客栈,那里距离鹤心居不远。
事实上,这次余碧白是带着他那一群乐者、舞者徒弟,一起来主城的。他听说先祖已经得救,便想要借着探望的机会,为他的团队安排几场演出。
而裴必逢虽然为假,但在日常诸事上,却一直惟妙惟肖地扮演着被夺舍者。
他做出既不认同后辈所为,又不舍放弃后辈的样子,而后利用自己的人脉,给后辈打通了城中各路关系,让他能够顺利表演。
……
明晚,是余碧白麾下的舞乐者首次演出的日子。
“我究竟还要不要让他们演出?”但因那番纠结,余碧白却犹豫了起来。
“要,为何不要?”陌免说。
“嗯,你不是准备很久了吗?既是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那就应该放手去做。”鹤承期也赞同道,“且更重要的是,我们可是给你投资过的,我还等着这笔钱翻倍呢。”
“啊啊……是,是哦。”余碧白摸了摸后脑勺,“那这首场演出,你们也来吧……一定要来啊,带着你们那群——商铺下属。”
“就这样定了。”
把余公子送到客栈后,鹤承期两人返回鹤心居。
想到子厘的事情,鹤承期暂不大想回仙者空间。所以陌免便陪着他。
他们在后山的温泉里,喝着仙果泡酒,亲昵了许久。回到竹楼塌上,热情又起。
午夜。
陌免注视着床边的挂画。
“这一副,是不是比那些雕像绘画更像你?”鹤承期下巴抵在他肩头,微微笑道。
“想来这是你画的。”陌免轻吻他前额。
“嗯,是许久之前所画。”
“我第一次看到它时,便听到了耐人寻味的声音。”
“何种声音?”
“至少起初是我们的声音。”
“后来呢?”
陌免没有直接回答他,只吻住他的唇。
“此处需要更多你我的声音。”
十指交叠。
待到一切终归寂静,他们全无睡意,于塌间坐了半晌,又说起眼下诸事来。
“看来界主与那位至高的存在,早有协议。她打算处理的,从来都是混乱的怨念化物,而非始作俑者。”陌免思索道。
“她认为那一存在,便是大道。我虽不是全然赞同她这一看法,却也不得不承认,创世者,乃是近神的存在。他们的动作,很可能牵扯到修界本身。所以我也能够理解她在这一方面的妥协。”
“嗯。”陌免点头,“无论那创世者是怎样的存在,他曾欲杀你,却是不争的事实。”
因有了这一事实,创世者伟大的一面,在陌免心中便已消失了。
陌免性情一贯平和如水,几可融入自然。唯有牵涉到小鹤时,他是偏颇的。但正因他融于自然大道,便也是自然而然地接纳了自己的偏颇。
“只要有可能,我仍会除掉他。”陌免将双手抱到脑后,慢慢躺下去。
鹤承期笑了。笑着伸出手,轻抚所爱面庞。
“从界主的笃定来看,暂时似是没有那种必要。不过,未来事情会如何发展,却也是不好说的。”鹤承期思索道,“他既是创世者,我们站在凡夫俗子的角度,也很难去估测他。敏感如余公子,都感觉不到亲人已被夺舍,便是最好的例子。但那一存在,的确也非毫无破绽。事实上,他有很大的缺陷……”
“若是全无缺陷,他大可以夺舍你身边之人,甚至你本身,而不必大费周章地设计你。并且,他欲要吸附怨念化物之力,却被反杀,也说明他尚有弱点。”陌免道,“他的确是神格之存在,但由于某种原因,他的能力似乎被限制着。”
“他对怨念化物所作之事,恐怕便是为了摆脱这种限制。”
究竟是什么能够这样限制一位神明呢?
答案或许只有另一位神明了。
一夜过去。
翌日,因受邀观看余公子团队的表演,陌免与鹤承期便未急于返回兄弟山。
上午,不慌不忙地处理过商铺诸事后,他们便去市间闲逛,在茶庄喝喝茶、吃吃点心,到酒楼品尝些特色菜,再出入书肆、画楼、古玩店铺,寻些有趣物事。
这其间,他们也听到了不少关于古时罪恋者的讨论。
对城中人而言,那次灾难,始终是最可怕的事情。至于罪恋者……他们嘴上说着可悲、可怖,却因未亲身经历,而毫无实感。
这样看上去,怨念化物的真相,对古老世家的影响,似乎没有玄德子一众所预估得那么大。
但也不排除在某些不被普通人注意的方面——例如高层级修士之间——旧刀剑世家、派门的名声,可能已经变坏了。
对于增加税款之事,城中人则是津津乐道。众人对坐享其成的大家族后代,早便不太服气,巴不得界主多出些政策为难他们。不过,也有人对界主的行为,感到担忧。毕竟包括十大世家在内的“仁、善、慈”刀剑传承集团,是相当大的势力。他们担心修界会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险,若此,则界主的处境,也将不妙。
对于这些,非在漩涡之中的陌免、鹤承期,只是聆听、思考而已。
两人玩遍了东区、品遍了美食、听到了足够的情报后,便前往余公子处。
表演地点,本也属余家地产。
此处原本被人租去开饭庄。由于饭菜不可口,饭庄在残酷的美食竞争中惨遭淘汰,主人前不久停止了租用,刚将它还回余家。
为了少交纳租金,饭庄主人保留了此中一切,因而此处可说是桌椅、台子俱全,正好做表演之用。
这演出的宣传,是利用裴必逢的人脉做的。疏通各种关系、获得演出资格是一方面,此外,他们还请了许多名流前来捧场。
除了这些名流,客人亦有热衷此道的贵公子和周遭好奇的居民。他们或购买、或被赠送了入场凭证。
陌免两人到达时,这些客人多还未到,但商铺众人早便来了。
田氏兄弟、洛黄金、秋飒、绵婆婆等人,正围坐在圆桌旁吃甜点。喵鲲、尛鲲、虎鹏也都来凑热闹。
为不惊扰旁人,喵鲲变为了普通的猫儿大小,趴在绵婆婆怀里打呼噜。余公子麾下一名少女歌者,对它很感兴趣,拿了小鱼干、香鹅肝讨好它,却不知喵鲲本为神兽,不能吃这些,于是只好跟同伴分享那些食物。
余公子见到鹤承期两人来了,立刻便迎上去。
“多数客人尚还未到,不过我已差不多都布置好了,只等到傍晚大干一场。”余公子兴奋地搓着手。
鹤承期刚想说他非常期待,却只听得一声哀嚎。
余碧白听到这声音,顿时面色惨白,猛然转过身去。
喊叫的乃是其麾下一名歌舞者。
那孩子捂着肚子,说了句“一定是那虾仁包子”,便往茅房的方向跑去。
“都说过不叫你吃太多了。”同伴嘲笑着她,可是话音刚落,同伴面部,也是一阵抽搐!
“啊啊……我……我也……”另一名歌舞者,竟也捂住腹部。
众人带着一脸疑惑,看着三个孩子在茅房里外跑了几个来回。
待他们痛苦地叫着再度坐下,绵婆婆为他们诊断了一番,结果是——
没有大碍,只是普通吃坏了肚子而已……
“早已说过,不要乱吃东西啊!”
“可是哪里想到,主城的东西也会有问题?”
“任何地方的路边小吃都很有问题好吗?”
“啊啊!这可怎么办!”
余公子急坏了。
见此,鹤承期提议道:“我记得,你们的演出形式,是一群歌者舞者共同表演。若只这三人不能上场,只要在队形上稍作安排,客人们也未必会发现。”
“要是其他舞者,倒可以做此安排,但他们三人乃是——核心和双护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