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君的怨念化物,坚称鹤承期是长亭君本体的孩子。
它说当年阿舞被做成女育,卖到慈家时,已有九月身孕了。而女育本身腹部极大,从有孕到生子,只需一月。所以她将鹤承期和其他二十余名慈家子一起诞下时,没人怀疑鹤承期的身份。
鹤承期和陌免都明白,这种可能性很小。
首先,慈家女育无数,哪名女育诞下哪些孩子,根本没有记载。故而鹤承期并不一定就是阿舞所生。就算鹤承期真是她的孩子,他是长亭君之子的可能性也不大。
万年前的医毒师制作男彘、女育前,一般会先检查受刑者身体状况。若女子怀有身孕,那么是会被强制流产的。而就算他们遗漏了阿舞所怀的孩子,那孩子也不可能在制作过程中——即魔虫、魔草侵身的情况下,存活下来。
“但你确是存活下来了。”它坚称,“正因为你是在那种考验中存活下来的,你的能力才会远胜过慈家子嗣。”
尽管知道这怨念化物,只是在反射般地表达长亭君生前希望,鹤承期的内心,仍有些微波动。
“只要你收手,我愿称你为父。”最后,鹤承期这样说道。
“你愿不愿皆无妨,那便是事实,无人可以改变。”它说。
那张冰冷如雕刻的脸,忽又柔和下来。
“与我相认吧,承期。”它张开手臂,微笑道,“我们一起来实现心愿。”
“你或许忘了,我还在这里。”陌免挡住他。
“你既与吾儿相爱,我亦不排斥。”它说。
“所谓‘心愿’又是什么?”鹤承期问,“杀掉所有存活着的非刀剑相恋者?”
“残杀罪恋者。”它点头,“吾等既死,余下罪恋者,何能与高贵的刀剑匹配者共享盛世?吾等生前既为奴,余下罪恋者,亦当世世为奴。”
鹤承期紧握双刀,痛苦地摇摇头,又道:“你不是长亭君。”
“我领悟、我吸纳,我——非只我自己,我表达我所护之人急欲表达的一切……”它仰起他高傲的头颅。
它的骨骼轮廓,结合了傲然和清秀之美。那许是因为,长亭君出身本就高贵。
这样一朵高岭之花,说着这番话,只让氛围越加可怖。
“你或许忽略了一件事。”陌免说道,“我与小鹤并没有死。”
“我们是活人。”鹤承期随之一点头。
听闻此语,怨念化物脸上柔和的和关爱的成分,忽然消失。
“活着的罪恋者,便应惨死——受尽折磨后,毫无尊严地惨死!”它喊叫的同时,嘴张得很大,大到可吞下一整只冬瓜。
这般狰狞可怖的表情,配上那样一张脸、那样一种气质,简直可悲得讽刺。
它的思维架构,已完全崩塌,它咆哮着,向早已准备好接招的两人,冲杀而来。
而此时,它背后的黑色大阵,渐露其形。
长亭君生前,陌免两人从未与之打斗过。他们只在那最后一役中,见过长亭君的剑术。
长亭君是个优秀的剑者,彼时是因遭受正道高手围攻,才在短时间内败北。
而今,长亭君怨念化物的力量,被无以消解的恨意加持,加之它又附身于裴必逢身上,可说比昔日强了百倍有余。
陌免鹤承期虽有准备,在那一冲之下,仍是后退半步。
长亭君的怨念化物再度挥剑,千万同类的怨气,夹杂在它千万道剑气之间。琴师与暗器家、师兄姊、姐弟、夫妇及其被制成男彘的三个儿子、勇猛的阿严和忠诚的阿沐——无数鬼脸,呼号着涌上来,它们的手脚头发,都成了利刃,它们眼中的泪水、口中牙齿,皆变化为剑——
鹤承期二人密切配合,瞬息之间,结成刀阵。刀阵的杀意,冲向怨念化物,将之一一斩破、切碎。
长亭君的怨念化物再度出招,它身边的同类再度结成。
“恨啊!”
“不甘啊!”
“凭什么啊!”
“吾既已被残害,凭什么有其他罪恋者能获得幸福啊!”
“吾既已惨死,凭什么有其他罪恋者比我死得更轻松啊!”
“不公啊!”
“不公平啊——!”
乱。
纷乱。
杂乱。
混乱。
对抗带来的,只有更乱。
陌免暂时停下,以刀气凝阵,挡住怨剑之气。鹤承期亦止步,侧靠在他身边。
两人都明白,要结束这一切,便需突破长亭君怨念化物本身。
稍作准备,他们已达成共识。
再度冲出,便是直向目标。
只向着它——只有它。
两人朝前猛冲。
刀盾的屏障和子刀的格术,很快便不再奏效。怨剑之阵,怨念之众,直袭二人躯体。
瞬息之间,他们的皮肤被那狰狞之力,划出百余道伤痕。殷红的颜色,渗出布料。刺痛感,夹杂着昏暗的压抑,涌入内心。
但他们已然与“长亭君”相对。
鹤承期快刀双出,它以怨剑格挡。陌免长刀劈斩,它以怨气缠上。
鹤承期再出双刀,步伐稳健,杀气更厉。
自打进入这空间,鹤承期一直在压抑,一直在忍耐,他以深沉之态,面对着曾有交集的伙伴、曾有恩于他的承亭。而今,这压抑感终于点燃了他灵魂中的黑火。
他那双眸颜色渐变。变得如凝固的血,如燃烧的火——
他右掌子刀一分为二,在怨念缠绕之下,他渐被杀气所控。凶悍的一刀,绕开长亭君剑气、砍向长亭君颈项。
即将命中之时,他却被陌免一把推开。
如猛兽般狠辣凶残的眼,怒视陌免。
“小鹤!”陌免单手与长亭对抗,右掌压住鹤承期肩头。
“……啊……”鹤承期吐出一口气,自那狂乱中夺回意识。
“交给我,你去解阵!”陌免此语一出,鹤承期一点头。
长亭君趁此机会,已向陌免击出百余剑,阿严与阿沐两只怨念化物,融入这百道剑气之中,直击他的要害。
此后是——
宁静。
巨大的宁静。
陌免跃起,空寂之间,寂静无声。
至柔的水、汹涌的波涛、利刃般的冰柱和湿冷的雾,骤然汇集一处。
若是怨念化物真有其思维,此刻一定会奇怪,为何那万水冲撞的结果,却只是无声。
最终,当如叶片坠下般的细微响动出现时,长亭君也倒下了。
“这便是独泊刀。”
此时,鹤承期解开了长亭君背后黑阵,他转过身,朝陌免笑笑,而后又叹了口气。
黑阵破解,裴必逢的仙者空间,也在改变。一道道阴间裂痕出现,将怨念吸附而入,而后又消失无形。
此前,这空间因某种力量,而与阴间强制连接。
现在,这种连接解开了。
怨念之气,彻底没有了。
但此处仍是死气沉沉。
死气沉沉得不像是个仙者空间。
陌免与鹤承期走到倒下的人身边,此时那人又恢复了裴必逢的形貌。
方才陌免出招,只是斩杀怨念化物。故而裴必逢的躯体上,并无伤痕。
但尽管如此,裴必逢却没有生命气息……不,不止没有生命气息,他那状态,像是已死去多时了。
“空间之主若是死亡,则仙者空间亦会消失。”鹤承期说道,“但此处却是完好的。”
“我认为,先不必考虑这么多。”陌免言罢,将老人扛起。
鹤承期一点头:“循着开明兽的气息,便能离开此处。”
两人来到空间最底层。幸有开明兽护持,那细微的裂缝尚在。
他们合力将裂缝开大,通过那漩涡,回到鹤承期的仙者空间。
“这裴前辈……”仙者空间内,龙丘踪注视着裴必逢尸首,沉思了片刻。
“如阁下所见,裴老爷子身体虽是完好,但灵气早已不在,恐怕在数月至数年前,便被杀死,夺舍成为他人躯壳。”鹤承期把话说得很明白。
“我会如实告知陛下。”龙丘踪思索道,“不过……”
“放心,我们在意的,只是怨念化物。至于其他人、事、物,我们见或未见,皆无不同。”
鹤承期这意思显然便是,他们无心将界主不愿外传之事公开。
龙丘踪听他这样讲,便也会意。道别后,带着裴必逢尸首返回。
鹤承期目送龙丘踪离开,而后,双眼又望向囚禁子厘的水牢所在。
陌免将手搭在他肩上,这让他感觉轻松了许多。
“他有可能是在与夺舍裴必逢之人合作么?”半晌,鹤承期问道。
“双方无法取得联系,这一可能性不大。”陌免摇头。
“我也是这样。那日,子厘应是感觉到了空间外的杀气,所以封闭空间,避免他人援助我。他与阴谋者的唯一共同点,便是想要杀我。”鹤承期惨笑道。
“我既在此,他们的欲望,只是虚无。”陌免轻描淡写地道。
两人挽着手,回到鹤心居竹楼之中。
“好累。”鹤承期躺到塌上,舒展身体,因陌免在旁,便安心睡去。
“……陌兄弟……”
再度清醒,伸出手臂时,鹤承期的掌轻贴在陌免脸庞。
陌免在坐在他床边,注视着他,握住他的手,将之包绕在双掌之间。
他们便那样相互看着,静默了半晌。
当陌免起身,从容地将门插好时,鹤承期低声道:“让我们仔细看看彼此。”
陌免微微一笑,在门旁解开了头发,将交领稍微拉开。他身材颀长,所以披散着头发样子,也很好看。
鹤承期侧身欣赏着他的样子,在他走到身边时,抬起头,任他在前额印上一吻。
双唇又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