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与那暗器家,是一对罪恋者。
两人逃到兄弟山上,在长亭君庇护下,过着暂无生命危险,却缺乏自由的生活。
一封书信,让两人看到了自由的希望。
那书信,来自琴师的师兄与师姐。
那对师兄姊,乃是一对夫妇。两人均是乐师,不谙刀剑,本也是罪恋者。不过,他们找到了快速修炼刀剑的方法,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到达了二重刀境和剑境。那个时候,两人的孩子刚好出生,他们配合极佳的刀剑武势,让他们躲过了一劫。
知道此事的罪恋者,都极羡慕这对男女。但这些罪恋者之中,却没有几人敢去效仿这对夫妇。这是为何?
夫妇俩先相爱而后习刀剑之事,没被正道追究,实因其家族人脉。那女子,原是其门派掌门之女。而那男子,则来自刀剑大世家——善家。有人帮他们协调、安排,他们自可假装非罪者,坐享其成。
其他罪恋者便不同了,在没有这男女两人背景的前提下,被正道查处,只是瞬间之事。
于是众罪恋者,只有羡慕。而羡慕,在不觉间,向妒忌转变……
在那样一种环境里,琴师收到了师兄、师姐的消息。
那对男女听说琴师所爱之人,亦非刀剑客,与自己曾经的情况相似,于是产生了同情。
他们将刀剑速成之法,寄给二人,并允许两人习得之后,在他们的庇护下生活。
刀剑速成之法,到处都有。那夫妇二人给琴师与其爱侣的真正的礼物,乃是庇护。
两人接受了这种庇护,练成刀剑之法后,便投奔那夫妇俩而去了。
最初一段时日,一切都是美好的。两对爱侣互相尊敬,享受着只有刀剑匹配者才能享受的爱情……
然而,人与人相处得久了,摩擦便总会自然而然地产生。
加之被人握着把柄的不平衡,和兄弟山上其他未得自由者的挑拨,淤积已久的怨念,终于爆发。
两对爱侣,大打出手。
家庭纠纷、门户之见,实则常有之事。但在当时那大背景下,这样的状况,足可招致灾劫。
最终琴师与暗器者,被原本的庇护者出卖。
正道人士带着愤怒的百姓,冲入他们家中,捉住两人后,当即使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将他们制为男彘……
两个人当时,是眼睁睁看着彼此惨遭残害的……
万年前,鹤承期与陌免与琴师两人,只相处了四年时间,而后来发生在两人身上的事,他们也只是从同伴口中得知。
而今回忆着那悲惨的故事,他们脑海中的信息,竟成了生动画面。
原来,这夹带着怨念的空间,能够影响人之认知。
“承期兄弟,陌兄弟,来陪我们可好?”
琴上的弦,向两人飞来,如蛛网、如蚕丝,似欲将二人,围困至死。
鹤承期身体未动,子刀却已飞出。
在他斩破琴师的怨念化物之时,陌免也已打散无数暗器,粉碎了另一怨念化物。
脆弱的生命脆弱地死亡所映出的脆弱的怨念化物,便这样消失无踪、再不被人感知——
但,还远远没有结束。
“故而最后的赢家,仍是我们。”随着琴师与暗器家的消失,这声音飘然而来。
鹤承期二人闻声看去,只见一女育状的怨念化物,以长袖颜面,站在前方不远处。
她正是琴师的师姐。
她恶毒地笑着,笑得那么大声。
而未过多久,另一种笑声,掺杂进来。
“是我们,是我们。”她背后的师兄,伸手环住她腰部。
“你们赢了吗?”鹤承期看向他们,平淡平淡地道,“你们也一样是女育、男彘啊。”
尖叫,刺耳的尖叫声传来。
不甘,不甘的痛哭声飘散。
那女子终于发现,她手脚又细又长,腹部圆润巨大,皮肤呈现出灰突突的色泽。
那男子终于明白,他已没有手脚、没有手臂和腿部,他环抱住妻子的,乃是空空袖管。
两人一起嘶嚎。
他们的哀怨情感,掺杂在他们凄惨的痛叫中。
有家族背景,的确算得上是幸运。
但畅快吗?他们活得并不畅快。
轻松吗?他们过得也毫不轻松。
他们始终在担忧,担忧哪日家族失势,自己身为罪恋者的现实,便会被曝出。他们始终在害怕,害怕哪位长辈一时糊涂,对其他家族势力承认了什么。
他们的孩子,在他们的担忧和害怕中,一个个出生,而后,又一个个夭折……(虽然而今看来,夭折或也并非坏事。最起码,他们不用承受男彘与女育的万虫噬身之苦。)
他们在巨大的精神折磨下,努力寻找着慰藉、制造着人生价值。
对师弟与暗器家爱人的救助,便是他们寻找价值的一种方式。
关系的破碎,意味着心灵的崩塌。
他们坑害了精神寄托,将原本的救助,变为了彻底的背叛,而后——
乱了,一切都乱了。
琴师与暗器者被造成男彘,他们便也自然而然地成了罪恋者的公敌。
既成公敌,便一不做、二不休。
他们从原本的救助者,变为了彻底的告发者。他们横行天下的十年之间,有数十万罪恋者和罪恋者子女,因他们发现、告发,落入正道之手,被造为男彘、女育。是时可谓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敬人者,人未必敬之,爱人者,人未必爱之。然杀人者——人恒杀之。
复杂的纠葛、愈理愈乱的恨意,导致了最终的灾难。
夫妻两人满足于清剿罪恋者的英雄形象,却终被人揭发——他们自身,亦是罪恋者。
这对于当时的正道而言,是更加不可容忍之事。
他们被抓了。
他们承受了数月的酷刑,被制造为男彘、女育,挂在城墙上示众,以儆效尤——
此后两人作为奴隶,被使用了三十年,最终因失去效用,遭到活埋。
那其间,兄弟山之所以遭到围剿,乃是因两人朋友为了复仇,阴谋破坏长亭君人脉所致。
夫妇俩的怨念化物狂笑着出现,又哀嚎着消失。
至始至终,陌免与鹤承期都未出招。
他们在原处站了片刻,鹤承期说道:“我记得初到山中那夜,自己还在发烧。当时琴师的居所,就在我们旁侧,他在月下抚琴,说是那样可有助于我调息。”
“我也记得琴师与其夫下山之前,向长亭君道别时的情景。”
“当时琴师说过许多有关他那对师兄师姊的事情。他们对两人极其仰慕,憧憬着未来,觉得可以受到那对眷侣的庇护,是种幸运。”
然期许不过是期许。
欢愉过后,他们没能逃过世局掌控。
一切,不过风卷黄沙,乌鸢衔肠,老树枯枝……
陌免与鹤承期继续向前走。他们脚下破旧的阶梯,变为草坪。他们明白,自己应是又进入了某种幻境。
这幻象之中,有一对十八九岁的姐弟。
他们一前一后,在山坡上奔跑,时不时紧张地回望。
他们亦是鹤承期两人的熟人——一对上山逃难的姐弟。
姐弟的父亲,是一名屠夫,以瞬解全牛闻名,而姐弟两人,都继承了父亲刀法。
然而,当两人到了可以成亲的年纪,却都爱上了不该爱的女子。姐姐发现,自己心中所念,乃是村口阿花——刀斧并用的樵夫之女。而弟弟作为厨子,迷恋上了自己的东家之女——一名刀法世家的小姐。
刀剑修界是一处奇异的地方,古来便不反对男男、女女结合,亦不避讳跨越尊卑成为夫妻。
故而两人唯一不切实际之处,便是他们与倾慕的两个女孩儿,都是用刀之人。这壁障,不可逾越。
阿花父母和刀法世家之人,怕姐弟两个带坏了自家闺女,欲要先下手为强。
他们追杀姐弟,姐弟便逃往了兄弟山。
鹤承期与陌免眼前的景象,正是姐弟俩刚上山的那日。
彼时姐弟俩刚去问候了长亭君,确定被接纳后,目光里仍带着犹豫。
鹤承期与陌免,是十三、四岁的年纪,难得见到外来的刀者,便颇有兴趣地凑上前,要他们以后与自己一道玩耍。
“好。”那姐姐点头,露出了温柔的笑。
事情便这样定下。
四人曾在那片草坪上追逐打闹、切磋刀术。
有了新同伴,陌免与鹤承期自是高兴,但那对姐弟,却不快乐。兄弟山上之人,大都是带着爱侣逃难的。姐弟俩则不同,他们尚未与所爱结合,只因不能爱,才逃到山上。那份固结,无可消解。
陌免与鹤承期思索着、回忆着、观看着,而后只见那姐弟二人的怨念化物,款款而来。
“对不起……”
“陌兄弟,承期兄弟,不能再陪伴你们了……”
“我们已想好了……”
“哪怕成为男彘和女育,也要留在所爱的女子身边……”
陌免与鹤承期当然记得,那是二人离开兄弟山时所说的话。
那个时候,长亭君并非没有劝说、阻止姐弟俩,但他终究拗不过年轻人的执着——
两人命运如何?
鹤承期与陌免再看眼前,只见那原本常人形态的怨念化物,如今已成男彘女育。
它们以异力各举两把杀牛刀,向他们杀来。
它们的口中喃喃自语:“没有……没有陪伴……”
“我们所爱的姑娘啊……根本不认得我们——不认得被制作成男彘与女育的我们!”
四把杀牛刀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它们被子刀之后的隐线缠绕在一起,向上空飞去。
可怜的姐弟俩腰间,刀光一闪。
陌免以简单一式,将二人送入了虚无。
阴暗的气息中,再无两人笑意。缓坡之上,唯剩枯草飘零。
年轻而纯粹之爱,究竟是什么?
年轻而纯粹之爱,或许什么都不是……
草坪消失,楼道再现。
陌免与鹤承期冲向上方。
他们感觉到最上层有什么,因而加快了速度。
果不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