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的陌免,望着当世的鹤承期。
当世的两人,在万年前所约定的仙境里。
他们握着手,靠在一起,唇又相碰触。
奇妙的光线之下,相似的情绪相交融。
万年前的他们,也时常这样在一起,与彼此练刀、修行、分享一切甜美的秘密。
他们融入对方并迅速提升,但他们对彼此而言,却也是无可复制的独立完整之人。
那或许便是独泊之初心,便是他们领悟一切之原点。
万年之前,两人在外闯荡,已成颇负盛名的侠义之士。
而就在那个时候,不幸的消息传来:“诸大家族、各大门派,发现兄弟山上,皆为罪恋者,故决议扫平这大逆不道之地!净化刀剑相配的修界!”
他们得知此事,不是因长亭君修书告急,而是被正道中人所邀,同灭罪恋者。
不错,当时的正道之人,并不知独泊刀是罪恋者。
鹤承期因心中纠葛,一直不抛头露面。天下人只当独泊刀是一匹孤狼,压根未将陌免与婚恋,乃至罪恋者联系起来。
“既如此,不妨将计就计。”两人商议。
鹤承期先行赶往兄弟山支援,而陌免则深入正道中人的队伍之中。
那场战役,在当时人心中,并非如江湖之争、家族之仇般,难以分辨是非。在他们看来,刀剑匹配者和罪恋者,是大善与大恶之别,宛如普通人和无差别杀人者、宛如崇尚和平之人和以人命祭祀的邪道中人。
罪恋者的罪恶,没有商量余地。对罪恋者的惩治,也没有回旋余地。
一个小孩子,若说出了维护罪恋者的话语,便不单会被长辈暴打,更会遭同龄人排斥,从此再交不到朋友,只能于辱骂与疏离中度过悲惨的童年。
一名清正高尚、豁达宽容的开明之士,若是对罪恋者咒骂得稍轻了些,便会立刻身败名裂,连满身罪孽的强盗和猥亵不堪的采花贼,都可以鄙夷他。
而即便是互为劲敌的仁家与慈家,在剿灭罪恋者之局中,亦成了战友。他们暂且放下敌意,共除大患。对他们而言,此实乃义不容辞之责。
利益,便是如此强大。对利益的渴求,可让世间黑白颠倒。
在那样一种环境中,一名罪恋者便是强者中的强者,也难免会动摇,难免自问:是否我们真的错了?是否我们真有罪过?
而长亭君的目光告诉所有人,不是这样的。
也许天错、地错、万物错,但人与人自然而然产生的情感,男与女自然婚恋诞出的婴孩儿……没有错、没有错……
陌免潜入敌阵,出其不意出击,拿下了两员大将——当时的善家长子,和慈家家主的亲弟。
鹤承期一人应对数名正道高手,渐露优势,却忽闻得一阵哭喊。
他看见十几名老弱病残,紧抱在一起。他们正是兄弟山上老弱罪恋者,和罪恋者的子女。
另一批正道高手,正准备杀了那几个没用的老年人、生病者,再将那些小孩子抓起——这些小孩子的身体状况极好,可以做成男彘和女育!
鹤承期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冲上去。
子母刀出,爆出难以置信的冲击力。
一群正道中人被冲开了,鹤承期暂且得已将一群老弱护到身后。
更多正道人士围了上来,鹤承期稳步应对。
这种情况下,直接杀掉敌人,或使之失去行动能力,无疑是最好的方法。
鹤承期没有那么做。
他不那么做,并非因他同情敌军。
他不那么做,是因受到自身的限制。
闯荡江湖的岁月里,他始终牢记长亭君曾对他说过的话:“承期,你之刀锋不可再沾血。一旦再次染血,你自可所向披靡,然与此同时,你亦会入邪。从此化为狼戾血腥之物,只为杀戮和对鲜血之渴望而活。”
刀剑修界的极少数人,确会如此。然何以如此?那也许是娘胎里所带,也许是过于黑暗的早期经历所导致。
这无人能说得清。
但长亭君所言,鹤承期也感觉到了。这亦是他一直倾向压抑自己,甚至想要自我毁灭之故。
他亲生兄弟之血,是他刀上所沾的最后的血液。
而彼时,正因要保护那群无辜,他更不能亲手伤敌、杀敌。
这听来很讽刺,很无奈。
但他所行,却无破绽。
他用刀气、刀势、刀影,将人带入不可反抗之境地,步步威逼、渐渐迫近,使人丧失信心,乃至渐失心智,最终发狂。
狂乱的敌人与敌人自相缠斗,行动毫无规则。此时若陌免迎上补刀,则胜卷稳握。
但当时兄弟山上,敌人不是百人、千人,不是几倍、几百倍于山上战力。而是——天下,而是整个世间,而是刀剑修界的所有其他人!所有……
其他人。
陌免和鹤承期,位于不同地点,没办法互相支援。
而与鹤承期并肩作战的人,和鹤承期的配合,又远不及陌免。
鹤承期只能扰乱、扰乱,不断地扰乱。
他让十余……百余……千余高手,陷入混乱。
在带领众人,逃出战圈的一刻,他的力气也终于用尽。
他们来到暂时安全的地点。
鹤承期看到前来会合的陌免,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昏了过去。
陌免将鹤承期抱到树下,让那群老弱暂且照看。他知道,他们没有太多喘息的时间。
不久之后,天空忽似阴云密布。
抬头看,只见万千正道高人,乘着大鹏杀下,而山坡之下,更多敌人冲了上来。
当时兄弟山上,被杀或落入敌手者,十之八九。
但长亭君、陌免等人,仍未放下武器。
那个时候,他们的坚持已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一种信念。
就算最终免不了悲惨的死去,他们也要为那老弱之人,战斗到最后一刻。
因为他们知道,那些老弱是无辜的。
……因为这世上,只剩下他们还知道——那些人是无辜的……
彼时有一个小小插曲。
那是比葬身敌军刀下更为悲惨的葬歌。
曾经的同伴,纷纷倒戈……
他们给敌人磕头下跪,用手中武器砍杀原本的爱侣。
他们……
“罪恋者!罪不可赦!”他们说。
“罪恋者!应承受最为严酷的天罚!”他们说。
“我们弃暗投明了!”他们说。
“请看在我们大义灭亲的份儿上!网开一面吧!”他们说……说……说……说……说……
陌免一刀削下了他们的脑袋。
而后他却发现,兄弟山最后的捍卫者——长亭君本人,也倒在敌阵之中、被敌人踩在脚下。
“莫管我,你……”长亭君说完这话,便不知死活。
实则无论死活,陌免都无法将他救回。
陌免被众军围困。他的身后,只有那四十余名老弱病残,和因力量用尽而昏厥的鹤承期。
尽管如此,那如云的高手,仍不敢轻易靠近。
毕竟,陌免是“独泊刀”。
一个传奇般的侠者,一个被千万派门之主挑战,经百战而不败的神话。
可尽管不敢靠近,此战却几乎已成定局。
陌免看着鹤承期,在那最为绝望的一刻,脸上竟露出笑意。
他想起了他们的承诺,想起了他们爱和他们的梦。所以他笑了,他对那些围剿者说:“皆不会死。”
他们感到莫名,即便他是独泊刀,到了如今这地步,他难道还自信能守得住什么吗?
“我不会死。”陌免说,“万年之后,我将与汝等后辈为友。万年之后,我会看着他们,背弃汝等之信念。我会看着他们,将一切的罪恋者,视为最平常的存在、看着他们变为罪恋者,或与罪恋者如普通邻里、亲人、朋友,如喜爱之人或厌恶之人一般,正常地生活在一起。”
“独泊刀,你……说甚么胡话?”众人皆感惊愕。
独泊刀的倒戈,在他们看来已是不可思议。
而他这般言语,更是当时之人所无法想象的。
实际上,陌免也未曾细思过那些话。
他只是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它们。
只是——自然而然地与大道融为了一体,与大道共行。
那一刻,四海之水,被他调用。波涛翻滚,自四面八方而来。
那一刻,正道中人回身抗击,以刀剑结阵,破解这万水之法。
当那些人再回过身,陌免已不见了,鹤承期和那最后四十名老弱病残,也消失了。
正道奴隶主们,没有太追究那些老弱病残之事。毕竟铲平兄弟山,是他们原本的目的。那些病弱者、年幼者,到了哪里都无法生活,不值得关注。
他们更介意陌免这个高手。但追查数十年,他们不见其下落,便当成他已身死,不再过问了。
奴隶主们不知道的是,陌免没有死。
在最后一刻,他接受自然灵气之指引,使出了他从未修习过的绝式——
他此前已与鹤承期,制造出过小匣子大小的仙者空间。
那仙者空间与普通空间不同在于,它是两人一起化出的,是一种共生似的空间。
故而,此中有人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时空法则。
陌免转换了时空。那一瞬间,他将这仙者空间,强行扩展至可容纳四十余人的大小,又将之封闭起来。
他倾尽力量做到“不可能之事”,自然也付出了代价。
时空在他身上发生了正向和逆向两种转换。正向转换,让他飞抵万年之后,逆向转换,使之重为婴孩儿。
因而,方才有了陌免与鹤承期重逢之事。
当世的陌免,终于想起了一切。
“所以,这便是我说此处为你我所共有的缘故了。”鹤承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