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公子究竟做了何事?这说来话长。
余府遭逢变故后,他是带了家中钱财宝物前去避难的。故而当他阴错阳差到了兄弟山,继而又来到兄弟镇中后,手里仍可说是很宽裕的。
他轻松地买下了一座大房子。
这之后,他本可以舒舒服服过闲散日子。
但兄弟镇太过偏僻,他买不到想要的话本,看不到他喜爱的乐者、优伶、舞者,或他们的画像、雕刻,于是越来越空虚、越来越寂寞。
一日,他去找陌免闲聊,正赶上鹤承期下山,跟陌免一道在雪地里教小孩子。
鹤承期开完笑说要检验陌免这师父合不合格,于是拿着一根枝条,跟使用木刀的五个小孩子比试。
他太过高大了,为了适应小孩子们的高度,只能半蹲下来。
孩子们被他迁就着,却只觉更不服气,于是一阵“喝喝哈哈”,战得勇猛。
但过度的勇猛,让他们忘记了脚下。很快,一个较胖的男孩子,因踩到雪下冰层,一屁股摔倒,撞在了小树干上。
树上新雪,因此纷纷掉落。落到众人衣上、头上。
“笨蛋!”胖男孩的同伴嘲笑他。然而紧接着,嘲笑者也摔倒了。
这一次摔倒,引发了大规模连锁反应,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被绊倒,几乎统统趴到了雪地里。最后一个稳稳站着的小姑娘,不想做那个与众不同的人,也啪嗒坐在地上。
鹤承期见状,干脆也一起坐下去。
一群人哈哈大笑。
而陌免则走到他们身边,蹲下帮孩子们拍掉身上的白色,又伸手去摘鹤承期发间的雪。
此情此景,让余公子觉得十分有趣。
彼时,余公子想:若是自己也收点学生、教点什么,会不会让日子好打发一些?
教点什么呢?他被先祖强制学过武学原理,但若论剑法,他可是真不怎么样。而且,镇中已有一刀一剑两位师父,根本不需要他这样蹩脚的武学老师。
对了,他还可以——
灵感,总是来得突然。
不久后,余碧白把自己的大宅子,修建成了教人歌舞和乐器的地方。
如前文所言,刀剑修界以刀剑武术为尊,其他各行皆听令刀剑尊者,无士农工商和贱民之分、无上下九流之别。歌舞技艺,亦正当行当。故余小公子于镇中开乐馆,并无正道中人、刻薄之士反对。
不过,众人也未太将他放在眼里。
对此界普通人而言,小儿早早修习刀剑,才是关键。唱歌、跳舞,便跟琴棋书画一般,皆属有闲心才会随便弄弄的玩意儿。
所以余公子很清楚,像刀剑师父一样收钱教学,是没人买账的。于是他并不收钱。不但不收钱,还为前来学习的年轻人提供饭食、住处。
他果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热闹。
附近对此感兴趣的年轻人,大多跟他一样,有点音乐才能,但没什么正经营生。他们多为了那两餐饭菜而来。不过来此之后,他们发现确实能学到东西,且学的东西并不枯燥,心态也逐渐变化,久之竟视他为师尊。
余公子被簇拥着,自然高兴。
他一高兴,就会灵感喷涌。他写了很多歌,许多乐曲。
他思考着一种新的表演方式——以武之乐,鼓舞人心、带给人正性力量。
他想,待到主城恢复了秩序,他可以带他们巡回表演、走上暴富之路。
但在他做着美梦的时候,他的钱快不够了。
以往余家生活,主要依靠收取主城地租维持。而今主城与外界断了联络,余公子自然也无法获得源源不断的资金。
有这样多的人需要吃饭、生活,带来的细软也无法支撑太久。
余公子考虑着公开表演,但此计划没有成功。如前所言,镇中人大多不在意此事。
一筹莫展之际,陌免给他提供了一笔资金。
陌免平日里过着顺其自然、清净淡泊的生活,无需花费太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穷人。
他早年浪迹江湖,凭借无以伦比的烹饪才能,发过一笔大财。他早已不必为生计担忧,来到镇上后,选择教小孩子刀术,只是兴趣使然。
见陌免如此,鹤承期也给余公子投入了一笔钱。
“我与陌兄弟不一样。他资助你,是因江湖情谊。我则是个商人,我投入钱财,是期待着未来的丰厚回报的。”鹤承期对他笑说。
未来将会怎样?
余公子无法预测。总而言之,两人的钱财,可帮他维持好一段日子。
他有些感动。
他其实知道,就算自己失败,如陌免鹤承期这般的大好人,也不会太难为他。但他不想失败,他要他们瞧得起他。
于是他开始认真地琢磨起他的行当来。
从战略布局,到作曲填词,再到对弟子们进行训练,他把计划一步步地实施起来。
于是余公子变得很忙。
忙到子夜过去,仍无法休息、忙到尚未破晓,便要起床、忙到讲话讲得口干舌燥、教舞教到腰酸背疼、忙到反复修订计划,修订到想要大哭。
余公子自出生起,便没有这样忙过。不,准确来说,他是自出生起,便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这样的忙。他觉得自己天生体弱,若是这样忙,一定会累死的。
不过他没累死。
年关到了。他的机会也来了。
因主城情况未明、精神萎靡的镇民,听见他们的乐声、歌声,纷纷外出一看究竟。
起初,思维保守,或不喜此道的人,也想要骂的。
但不觉之间,众人却都融入其中。
这乐声,不是最美最高雅的乐声。这舞姿,不是最地道最有力量的舞。
但旺盛的生命力——那种渴望活着、拼命活着、拼命地吃力地开心着的情绪,传达了出来。
世间最为微不足道的,便是他们。世间最具感染力的,也是他们。
夜空下,众人品评着音乐。
年长者又开始带着孩子燃放烟火。
家家户户,又把灯笼挂出来、窗花贴出来。
炊烟温暖了市镇,灯火抚慰了人心。
“修界之主在努力为我们解决问题,我们也不能再消沉下去。”
活下去,便是对生命的尊重。
活下去,并尽量开心地活下去,便是生命的光辉。
这其间,鹤承期始终都默默地看,默默地听。
他唇边微含笑意,眼尾却有星点泪花。
陌免注视着他,思索着……
陌免忽然觉得,自己似未曾见过鹤承期流泪。
小鹤虽时常悲伤,但如今流泪,却非因伤怀。
“你心有感慨。”陌免手放到他肩头,轻声道。
那是一如既往地互通与理解。
鹤承期接下了这份理解,含笑道:“你我生于万年之前。彼时的修界,与今日不同,有人是奴隶,有人饲养着奴隶,还有人,因怕变为奴隶,而活得战战兢兢。我未曾想,有朝一日,人们能像这般,不分阶层与身份地互相鼓励、互相安抚。
“这世间,虽尚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悲哀之事、残忍之事,也无时不刻不在发生。但它终究不一样了。”
鹤承期颔首,而后轻轻握起陌免的腕部,将他的手拿到脸旁,吻他指上骨节。
“人会成长,世间亦然。不过,活在某一时代的人,很难站在这样的高度,去感受这般宏大的成长。”陌免手背自然而然地擦蹭到鹤承期唇边,划过后者脸颊,手掌最终翻转过来,抚摸那脸庞。
“故而,你我是幸运的人。”
“我庆幸于,能与你一起感受这一切。”
他们靠得近了些。
“我庆幸于这些。”
烟火燃起时,双唇轻碰。
人们沉浸在不同的情绪中,没有谁太过留意他们。
音乐在持续,遥远的记忆,却因奇妙的互通,包裹住二人。
那是属于鹤承期的记忆。
嗒……嗒……嗒……嗒……
那是脚步声……许多的脚步声……
一双双小脚,迈着整齐的步子,走在黑暗的廊上。
他们走下了通往地底的石梯。
隐藏在黑暗最深处的门,缓缓开启。
门里面是——
怪物。
非人非鬼,非鸟非兽。
它们的头,异常的小。它们的四肢,异常的细。它们的腹部很饱满、很光滑,柔软又圆润,仿佛被特地栽培出来的果实。
它们不会让人产生欲念,只是让人恐惧。
它们之中的一些在尖叫,还有一些正在产子。
它们产下的幼崽,却是正常的孩子。
它们便是女育。
“汝等可知,此为何物?”管教孩子们的先生问道。
“是,是母……是女育!是女育!”孩子们整齐地回答。
“汝等可知,它们是何人女育?”
“是,是父亲的女育!是慈家的女育!”
“汝等父亲,何许人也?”
“我、我等父亲,是慈家家主!尊贵无比的老爷!慈刀刀法唯一的继承者!”
“汝等可知,女育何以为女育?”
“因……因为它们曾为罪恋者!因它们不可与人相恋,却与人相恋、成婚、生子!”
“汝等以为,女育何物?”
“是……是最低贱的、最卑微的牲口!”
“是矣,触犯禁忌者,便要得此结局,被送往改造馆,改造成此等样貌,而后为尊贵之人诞育更多子女。”
“可她们……明明是……我们的母亲啊!”
黑暗中,鹤承期的声音那般微弱,但当他握住一名怪物的手时,他还是被发现了。
疼痛的感觉,自身体上传来。
鞭子、铁板,一下下抽打在皮肤上。
“一千一百五十九子!汝竟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语!”
“一千一百五十九子!汝竟敢接近卑贱的育奴!这是何等大逆不道之事!”
“一千一百五十九子!你知不知罪?!知不知罪?!!知不知罪?!!!!!!”
……有罪……
……是有罪……
……但非是对所谓父亲的罪……
……而是对无辜者之罪……
……是对“女育”之罪……
……自己的诞生,便是这许多无辜最绝望的噩梦……
……为何会是如此……
……如果……
……从来没有出生就好了……
……
又不知过了多久,年幼的鹤承期,来到了那祭坛似的地方。
他拿着刀,刀上在滴血。
一点接一点,滴在他脚边。
“那大逆不道的一千一百五十九子,竟在慈家家主举行的‘子嗣武斗’中活下来了!这武斗可是非赢既死。他竟有那般本领!”
“他没忍心杀死战败者!他说那是他的兄弟!啊哈哈哈,可笑!”
“他不杀他们,结果他们被拉去活埋了。”
“都是因为他啊,他们才死得更惨!”
“就不知明天他还能活下去否?若要是打败第六百七十五子,他便是慈家刀法的继承者了!”
……
……
慈家刀法接承者?慈家的下任家主?
不……
他并不想要……
他并不需要……
“慈家一千一百五十九子竟然跑了?”
“看守者一个不留神,被他挣脱枷锁逃开了!”
“也就是刚离场时,看守不严,放在平日,他可没有逃脱的机会!”
“真是懦夫!”
“身为慈家子嗣,竟临阵脱逃,真是罪大恶极啊!”
……
……有罪……
……是有罪……
……但非是对所谓慈家的罪……
……而是对手足之罪……
……自己的诞生,便注定要亲手杀掉他们……
……为何会是如此……
……如果……
……从来都没有出生就好了……
当世的陌免,睁开了眼。
如此,为何鹤承期对那酒徒行径如此愤怒,又为何对裴家亲情如此感怀,便很好理解了。
而且……
“这也是你我初遇之时,你要从悬崖上跳下的原因。”
“我当时只觉得自己若是没有出生便好了。”鹤承期说,“我从不认为自己没有勇气到想要寻死。所以当你一语道破真相,我便很生气,我不想承认,我确实是不想存在于世上。”
“那不是你的错。”陌免轻抚了抚鹤承期头发。
“我知道,我已经知道了。”鹤承期微笑道,“自你拉住我的那一刻,自我回望你的那一刻,我便已明白了……”
“我没有错,我的兄弟们没有错。我们都想活下去。而我会活下去……”
一曲结束,镇民对余公子的赞叹中,两人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