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的个子还很小。因而这姊妹石看起来,便更加的高大了。
鹤承期也在他身边。
他们两人,似乎都是七八岁的年纪。
两个孩子的手,紧紧握在一块儿。
小鹤和他对视了一下,而后看向前方,目光中充满了不信任。
前方有什么?
陌免揉了揉额头,仔细地回想。
他没能想起那人的容貌,或那人是男是女。
他只记得一把长剑——
当时他和鹤承期,都看着那把长剑。
“长亭君。”陌免忽然道。这个名字,在方才那一瞬间,出现在他脑海里。
长亭君何人?那把剑的主人?
“长亭君……舞”——写着这文字的石块,曾在几月前怨念化物爆发的夜晚,出现在姊妹石旁。
陌免走到彼处,发觉那石块果然还在那里。
“它在历史上的某一时刻,被怨念化物带入了阴界空间——那夜又因往生植物随机运动,回到了这地方。”鹤承期的声音传来了,“虽说出现的时间有些巧合,此物本身,确实没有问题。”
“你回来了。”陌免看到他,便伸出手去。
鹤承期自然而然地握了上去。
“我回到洞内时,有人告诉我,你到山顶来了,于是我便过来找你。”鹤承期说,“我们一道回去。”
“长亭君,是我们认识的人。”返回途中,陌免说道。
“看来你已对过去发生之事,有了一些印象。”鹤承期说,“他的确是我们熟知的人物,且他帮过我们许多。”
“而他的名字,刻在与怨念化物和往生植物有关的石块上。”陌免道。
“如你所想,他的结局并不好。”鹤承期轻叹一声,“或有一日,我们也会在这山上,看到如他形貌的怨念化物。”
这日喵鲲给众人准备的,乃是烤物。
烤肉鼎被搬到了餐室内。
鸡腿、猪脊肉、牛脑、牡蛎、墨鱼和各种鱼类,或是被涂满鲲派特质酱汁,与葱头、菜头和豆制食物串成了串,或是一大块一大块地单放在那里,淋满了小料。
鼎中炭火逐渐旺盛时,美味一片片地被放在罩架上,一时间,滋滋声音响起,香美的油脂、鲜汁,从肉上、海味上流出。
这无疑又是一场令人满足的晚宴。
饭后,陌免与鹤承期到仙境中散了散步。他们发现,喵鲲和尛鲲,不知因何事闹了别扭,各自窝在脚落里怄气,模样倒是有些可爱。不过如此一来,今晚的仙麻牌局,肯定是没有了。
“虽说不搓仙麻,你也留下来怎样?”回到室中时,鹤承期问道。
“可以。”陌免痛快地答应,“我住哪里?”
“就住我这里。”鹤承期拍了拍他的床榻,“如此一来,你身为压寨夫人的传言,便会越传越广了。”
“那不是甚好?”陌免笑说。
言罢,他脱了外袍躺下来。
鹤承期的床榻,与他在兄弟镇木屋中的那张床一般,有些坚硬。但以他习武的根骨,躺上去却是刚刚好。
他看着鹤承期拨动灯火,将之弄得更旺盛了些。
“啪”地一声响,只见早上卖画者送鹤承期的长匣子,自案上掉落下来。
匣子因此被摔开,其中画卷展落开来。
陌免侧过身,撑着头,将匣子和画卷一一拾起。
画中那名为“独泊刀”的壮士,倒与刀剑主城雕像刻画的人,有几分相似。
“那位店家一片好心,总不能拒绝。”鹤承期温和地伸出手,向陌免要了画与匣子,“若我说不要,他一定会为自己发财之事感到不安。”
陌免道:“但你对这画并不满意。”
“不满意。”鹤承期把画卷仔细地卷好,放到匣子里,而后找了房内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将之存放起来,“我对刀剑主城的雕像也不甚满意。”
“所以每逢路过雕像,你便会驱车速行。”
“工匠总归不容易,我便只与你说说。”鹤承期说,“他们无法画出独泊刀,是因他们既没见过他,也不会了解他。”
“而你了解他。“
陌免注视着烛火下的那张脸庞,他感觉到自己沉迷于此,于是便放纵这种沉迷。
那的确是一张完美到极致、甚或会引发人情欲的脸孔。
但这沉迷的另一部分,又是远高于情欲。
此时,鹤承期回过身去看陌免,他把发上玉簪取下,光滑微褐的发丝,散落下来,宛如月光下的秋水。
鹤承期注视陌免的目光,也带着同样的沉迷。并且,他看出了陌免双眼中相似的东西。
他们因此相视而笑。
鹤承期坐到床沿时,陌免手指,穿过他发丝之间。
“他们未曾见过他,因而不了解他。你见过他,也了解他。但我猜测,便是你从未曾见过他,也会懂得他。”陌免似是在补充适才所言。
“你说得对。”鹤承期手微向后方,指端触及陌免手掌。
这夜陌免注视着鹤承期坐立的背影,直至睡去。
鹤承期则在冥思、调息。
陌免是他心心念之人。而今陌免就在旁侧,他反是心静了许多,注意力更加集中。
翌日清晨,鹤承期准备去做裴老太爷拜托他的事情,起身看见陌免睡颜,只觉喜爱,于是俯下身去,轻轻在那前额上,引下一吻。
再抬起头,却对上陌免含着笑意的双眼。
鹤承期这一时倒是慌了。不过,他慌张的方式,也只有目色微变。
“原来你醒着。”
“本睡着,但我睡眠,一贯清浅。”陌免说。
“我吵醒了你,该当受罚。”鹤承期言罢,再度俯下身。
陌免轻抚他面颊,把他拉得近了一些。
再之后,鹤承期如愿得到了自己所说的惩罚——他能够想象的最为甜美的额上一吻。
“我还要到主城中去一次,晚上仍会回来。”鹤承期说道,“到时你教完了小孩子,再来这里用晚膳怎样?”
“白吃白喝,求之不得。”陌免笑说。
鹤承期心情愉快地道别了陌免,穿过仙者空间,来到商铺内。
裴必逢说过,他那“宅者”后代,作息时间已然颠倒,每日正午睡眠,深更半夜起床。故早晨到余府中去,对余家公子而言,正好是午后拜访。
鹤承期与鹤心居中人略交代了一番,便带上仙草仙石,和一名帮忙的佣役,朝着余府所在地点——中城区而去。
这日清晨颇冷,所经之处,除了贩卖早膳的茶庄、铺子外面,都不见几个人。
中城区域正中心,乃是刀剑修界之主所住的宫殿。
宫殿上方,有如小山般规模的“二十四刃”。
这二十四刃,实为修界最为出色的数百名刀剑修者,凝集刀气、剑气而成的如云雾状物。它们的质地虽是绵软,但远远望去,却呈现出二十四把不同刀剑交叠而成的钢利之状。
放在别的世界,皇宫、王宫之上,有这么多凶刃林立,必被看作是不祥之兆。
刀剑修界却恰恰相反。
这里的人们崇拜刀、崇拜剑。在他们眼中,刀光剑影也可是柔和的、优美的。许多人甚至不认为此二者为凶器、杀器,更有人坚信着,刀剑者,乃开创此世间之法宝、维系万物生息之必要……
更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相信刀剑相合,乃是极好的姻缘……
鹤承期驾着马车,望着那些浮空的刀剑,沉思着。
“街上的人可真少呀。”旁侧的年轻属下轻声说。
“嗯。”鹤承期一点头。
比之外城,中心城区的人更少。
毕竟,此处乃显贵、世族们的居住地,几乎每一户都养着许多佣役、厨子,有些宅院中,甚至能摘种蔬果、自给自足。
所以这样的天气里,大户人家更喜欢窝在宅内,被佣役们侍候着好吃好喝儿。佣役们也都想等着天好了,再到外面采购。
安静确是寻常,只是……
过于安静了……
在某一个位置,鹤承期忽然停了下来。
“承期头子?”年轻的下属问道。
鹤承期走后,陌免在又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
梳洗过后,他算着时间,准备下山。
他走到洞口,跟守在那里的洛黄金、田阡陌打了招呼。两人也跟他问候了几句。几个更为年轻的山贼,则在捂嘴偷笑,窃窃私语“这压寨夫人,不,压洞夫夫,大概已是生米煮成熟饭了”等等。
他带着愉快的心情踏出山洞,在那一瞬间,却突然停住。
他改变了计划,简单交代了洛黄金等人几句,便向着仙者空间而去。
为了众人在鹤心居和兄弟山之间往来方便,仙者空间的界门,一直开敞着。
陌免进入仙者空间中,便看到重归于好的喵鲲和尛鲲两个在打闹。
“嗨!是你呀!”它们看到陌免,立刻停下来。
“我要到鹤心居去,应该怎么做?”
喵鲲尾巴尖儿翘起,向前方一点,一扇界门立刻便出现了。
“多谢。”陌免一点头。
将要踏出仙者空间时,意外却发生了。
那界门,竟突然消失了。
“啊这是——”尛鲲大惊。
喵鲲见状也喵了一下子。
“怎么?”陌免问它们。
“空间混乱,大概——是吧?”喵鲲答。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也不是。但天地深远、乾坤广阔,总有些意外之事,在不经意间发生,遥想当年,吾虚空漂流——”
“有何解决方法吗?”陌免打断将要陷入回忆的喵鲲。
“恐怕只能等头子忙完,亲自调整。”
界门出现问题时,空间内的灵气运行,也略有改变。各种大大小小的鲲鹏和两名仙童,都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聚集而来。
不是所有生物,都是喵鲲那样的慢性子乐观主义。
“我说,有没有可能是承期头子发生了什么意外?”虎鲲突如其来的不祥话语,被喵鲲一喵爪拍了回去。
“不会的……鹤先生那样强,一定不可能出事!”仙童们虽嘴上这样说,神色却也有点紧张。
陌免没紧张。
他已开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