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鹤承期对陌免说。
“举手之劳。”陌免轻松地道。
方才鹤承期并非下不了手,面对那张故人面孔,他没有半点犹豫。
鹤承期是干脆利落的,人人都看得出他干脆利落的领袖气质。
但这干脆利落之后的内心冲突,只有陌免能够体会到。
陌免知道此举会在那紧闭的心灵世界中,再添一根稻草,所以陌免冲上来,没有犹豫便动手了。
陌免杀了那极像人类的怨念化物,心中没有半点波澜。那可能是因为,他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存在。但,也可能并非如此。
“又是深夜散步?”鹤承期问他。
“不是。”陌免说,“想来看看你罢了。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啊……”鹤承期稍微一怔,而后又笑笑点点头,“嗯。”
此后,鹤承期又看着晕过去的酒徒说道:“此处暂且无事了,但方才控制住他的怨念化物,是个大问题,我需尽快找到它。”
陌免摸着下巴稍作思索,“它在南方。”
“你能感觉得到?”鹤承期问道。
“嗯,也许是吧。也许正像你所说,我虽意识不到自己‘感觉到’了,却又像是知道此处发生的一切。”
两人朝怨念化物离开的那一方向追查,途中碰到几个山贼,便让他们先去关照一下昏睡的酒徒。
鹤承期说,那酒徒身体已然无碍,但既被怨念化物附身,以后恐怕也会精神失常,终身神智不清、再无法自理。
“这对他可怜的老婆而言,倒是件好事。”
酒徒终究自食其果,但世上之事,却并非只有善得善报、恶得恶果。
鹤承期和陌免走了一段时间,忽被青紫色雾气环绕,许多阴间缝隙,出现在周遭。鹤承期立刻行动起来,一一将它们封印。
但与以往不同,这些缝隙增大的速度,非常之快,远快过鹤承期手速。
只剩下最后两道缝隙时,意外发生了。
其中一道缝隙,已化为小楼般规模,形状有如一张大嘴巴。它忽然自后方向鹤承期吞咽而来——
鹤承期灵活一跃,轻松避开。
哪知下方,另一张巨口张开。
鹤承期眼见将要落入其中,有力的手,握住他上臂。
那只手,自是陌免的手。
两人再度稳稳落地时,几乎是抱在一块儿的。
“又被你搭救了。”鹤承期话音未落,那地上的口和空间的孔洞,又朝着他们迅速移动过来。
“它们有生命么?”陌免戏谑道。
两人这次没急着逃开。
他们等待。当地上的巨口接近到一定程度时,方才动作。
他们的动作,非常默契。
他们在同一时间起跳,不是向远处跳,而是“自投罗网”,正入地面那大口之中。
将被吞噬之时,两道刀气同时迸出,而两人借此力调转了方向。
他们转向转得极快,但地上那口,却仍向着上方“吞噬”,如此一来——
只听一声巨响,地面的口,与半空的口,猛撞在一起。
彼此吞噬、彼此消融,终于化作一团虚雾。
虚雾之中,残留着怨念化物的余韵。
因适才此处裂缝过多,这余韵也是意想不到的浓烈,以至于自相交融,变为栩栩如生的画面,展现在两人眼前。
那画面,倒不似通常的怨念化物那样恐怖、阴冷。
画面中有一对男女。
极普通的那种男女。
女子身着刀剑修界上古时期的服饰,从气质打扮来看,应是当时一小家碧玉。而那男子跟她年纪相仿,是一读书人模样。
两人从各自家中走出来,相拥一处,眼里皆带爱慕之意。
显然,这是门当户对的一对爱侣。
从画面进展来看,事情也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两家家长相互走动、友好交谈……
而后,画面一转,那女子在自家院中练剑——刀剑修界以刀剑为尊,即使是书香门第,练习这两种武器之一,也极为普遍。
而与此同时,她的爱侣开始在自家院中学刀。这也很正常。
但那书生学刀,并不顺利,许是因身体虚弱,他从始至终都没掌握要领。便是最简单的招式,也使得不够流畅。
某日,男子在树林中做着蹩脚的舞刀动作时,不慎摔倒。而女子奔了过去,扶他起身。女子摇着头,安慰他,似在说:“没关系……没关系,你便是不通刀法,我也喜爱你。”
转眼,两人同牢合卺、结为夫妇,两家内外,一片喜庆。
……焰火灯笼,酒水红烛……
这样的温暖、安逸,却在一瞬间,被撕得粉碎。
一些提刀带剑的正道中人,闯入新人家中,砸开新房。
相拥的男女,惊恐地喊叫着、挣扎着,然后被硬生生分开,如同待宰的牲口般,被强行拖走……
“罪恋者……”
只听一沙哑的声音说道。
这对男女相关的画面,随即消失,一只怨念化物,向陌免鹤承期两人扑来。
两人立刻做出反应,以刀气阻住它的利爪。
但此物怨气,比之前所遇,更为强烈,两人虽是合力而击,一时之间,却没能将之切碎。
“罪恋者、罪恋者……”它继续说着。
它的手臂和尖利的手爪,便是武器。
只见那手臂由二变四,由四变八,转眼间,千万指掌,交错盘旋着,向两人攻来。
如此数量与规模,格外难缠。
陌免与鹤承期并不慌乱,且攻且守、进退有度。
“罪恋者是什么?”陌免边打边问。
他并非在对鹤承期发问,他询问的对象,是那怨念化物。
“罪恋者……罪恋者是……”那怪物竟然回应。
“是方才我们所见的男女?”陌免问。
“罪恋者是……他们。”
“蒙昧时期,人们认为门户不对的恋情,乃是罪孽;野蛮时期,家族之间,极易结仇,因而私自与某家族之人交好,也可能被视为罪过;对美有极端追求者,不能容忍爱侣容貌上的不相称,称此有罪;某些地方,人们认为男男、女女相恋,有违人伦,因而有罪……但那对男女,不属于如上任一情况,他们罪在何处?”
“他们是……罪恋者。”声音嘶哑的怪物,继续说着,“你们是罪恋者。”
“我两个也是罪恋者?”陌免挑眉。
“我们亦是罪恋者。”怪物张牙舞爪,且攻且道,“我是……我是罪恋者!我是罪恋者!”
那最后一声“我是罪恋者”,声音竟不那么嘶哑,好似出自正常人之口!
而此音落下时,怪物的动作也忽然停下来。
它停下来,是因它被陌免长刀格住、又被鹤承期一刀砍在了腰上。
“我……是……我们是……噢噢噢噢噢罪罪罪罪罪——!”
怪物千万只手,与它的躯体分散,转而化成了大大小小无数怪物,向四面八方飞散而去。
陌免和鹤承期,见状迅速行动,将那些怪物一个个追上斩断。
怨念化物逐一消失,最后留下来的,唯有最开始攻击两人的那一只。
那一只跑着跑着,忽趴在了土地上,两人奔过去时,它猛然回身,手中竟化出一把长剑,刺向陌免。
鹤承期嗖地一刀飞去,怪物应声而倒。
消失前,它变了模样。
它变成了——适才画面中那女子的模样……
“她的爱侣为了她,努力练习刀法,结果却失败了,这是不幸的起因。”待浓雾消散,鹤承期说道。
“女子会剑,而她爱侣为了她,努力练刀。”陌免立刻听出了此中关键所在。
“嗯,许久以前,刀剑修界之人,若想成为爱侣、夫妻,则必须要一人使刀、一人用剑,这与他们是男是女、出身哪一阶层、来自哪一家族,皆无关联。”鹤承期说道,“违背刀剑结合的刀刀恋者、剑剑恋者、使用其他武器或不善武艺而与任何人相恋之人,被统称为‘罪恋者’。
“适才那位书生,不擅武艺,他为了心爱的女剑者去学刀法,却终究未成。两家让两人结合,可说是冒了极大风险。但旁人若不细究,男子还是有望以‘蹩脚刀者’的身份,和女子一世相守的。不过,如我们所见,显然有人仔细追究了这件事,并将两人告发了。身为剑者的女子,算是与不谙武艺之人相恋。这样一来,两人便成了罪恋者。”
“原来如此,”陌免思索道,“这种怪异风俗,是否跟刀剑修界崇拜刀、剑二位尊者有关?”
“嗯,原本刀仙祖与剑仙尊两人,乃刀剑修界之创世者,得人敬仰,无可厚非,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这崇拜日趋极端化、扭曲化,变成了‘非刀剑结合不可’。”鹤承期叹道。
“若只是偏见,不至于让事情演变至此。”陌免道。
“的确,更重要的是利益。”
“承期头子!”
鹤承期还想讲下去,却被朝此处而来的山贼们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