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故人
夜晚无云,空气清透。
陌免躺在床上,呼吸顺畅。
以他的修为,不会招惹蚊虫,所以他便开着窗子。
他侧过脸向外看,月色下,草木轻轻摇晃,促织发出整齐的叫声。
他回想着这几日来有趣的经历,回想着那令人喜爱、令人愉快,又保留着某些秘密的鹤承期。
他的双眼合起时,唇边留着笑意。
仙境之中,无所谓黑夜白日。风吹动植物的声音,如银铃相撞,悦耳至极。
鹤承期坐在巨大扁平的仙石上,闭目冥思。
他的精神无法太过集中,他想着陌免。他时而睁开眼,目光中带着暖意,暖意里又有几分复杂。
“鹤先生……”
他听见仙童轻声呼唤。
两个仙童,如今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们亦在修行。
“你在吗?”
仙童之意,是问他是否已处于神识漂移的冥思状态。若是如此,除非周遭异样,让他醒来,他不会被其他可有可无的呼唤叫醒。
不过,鹤承期今日始终未处于那样的状态。
“那个人当真是……陌大哥?”阿元没得到他答复,却继续问道。
半晌,鹤承期终于开口了,他笑说:“我教了你们这么久,真相如何,你想必能看出来。”
“我……可我以前也没见过陌大哥啊。”阿元说。
“恭喜了。”一直沉默的子厘却说。
“你们集中精力,若想要有所提升,便少被外物所扰。”鹤承期说。
“噢,知道了。”
陌免将睡未睡之时、鹤承期欲要冥思而无法平静之际,他们不久前见过的某人,来到了兄弟山下。
那人正是强制妻儿上山拜石的酒徒。
酒徒那日见了“真鬼”,因恐惧滚落长坡,昏死过去。
他被山贼们送回村口,醒来时,已是清晨。
从哪以后,他逢人便讲述他的遭遇。
他本想以此作为炫耀资本,不想却适得其反。
因为他的言语表达能力,实在是不怎么样,而那件事本便离奇,加之是他酒后所见,村民都当他在胡言乱语。
“看来这人老婆忍不了他,抱着孩子跑了。他定是接受不了这事实,才会如此自欺欺人。”他们说。
酒徒很生气。
他对天立誓,要把老婆从山贼或鬼或管它是什么东西的手里夺回来,狠打村民的脸。当然,在那之后,他要再揍老婆几顿。
但每次靠近兄弟山,他便会失去他打女人时的勇气。那些怨念化物的模样,还留在他记忆里,他虽不想承认,但却当真不愿再见到它们。
他再度成功踏上兄弟山的契机,是他东家给他发了月钱。
他拿到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喝酒。
他从村里一路喝到了兄弟镇,又拎着酒葫芦,摇摇晃晃向兄弟山中走。
他醉了。
所以他走到山里时,身体也暖了,胃里和心里也都舒服极了,他眼前重影的景象,变成了幻觉。他看到他被七八个貌美男女环抱、服侍,又看到自己脚踩着老婆脑顶,接受一干村人的道歉。
他晃着脑袋笑了,越笑越丑陋、越笑越猥琐。
扑通一声,他晕倒在地上。
让他清醒的,是婴儿吵闹的声音。
他对这声音特别熟悉。
他自认特有男子气概,极其看重传宗接代。所以他娶了个女人,让这女人给他生了孩子。
但他却本能地讨厌小孩儿,尤其是婴儿。
无论听到儿子的哭声、笑声,还是咿呀学语的声音,他都烦躁不已,烦躁到想去打他老婆。他确实为此打过他女人好多次。有一回酒醉,他甚至举起婴儿就往熟油锅里砸,还好他老婆以烫伤半个手臂为代价,及时阻止了他,否则……
否则他的传宗接代大计,就又要泡汤了——他这样想着。
可是很快,那些婴儿的哭声、笑声、吵闹声,又让他愤恨不已,他想杀掉那些闹人的小东西,他想——
他抬头。
他愣住了。
他瞳孔忽然缩小,牙齿开始打颤。他一双脚蹬啊蹬,不住后退,紧接着又发现无路可退。
“不……不……不……”
“别……别别……别别别!”
他颤抖的声音,变为恐惧的大叫。
毫无威胁的弱者,此时已成最具威胁之物。
没错,他看到的,是婴儿。
是婴儿的脸。
许多婴儿的脸。
许多许多婴儿的脸。
数之不尽的婴儿的脸。
……
无论是多无害的东西,数量多起来,又呈现出某种特殊排列,汇集到一起,都可能给人造成恐怖之感。
何况这些婴孩儿脸孔,细看也并非是真正的婴儿。它们更像做工精妙的布娃娃、木娃娃、玉石娃娃。
它们飘荡徘徊于酒徒周围,把他逼迫至崩溃边缘。
“哇啊啊啊啊啊啊!!!!”
早在酒徒发出惊恐的大叫声前,鹤承期等山贼已经出动了。因为早在酒徒踏入山中之时,异样已经出现。
“头子……这究竟是?”
“这次怨念化物的爆发期,按说不该这么快,且这爆发的形式……”
山洞之外,一群山匪看着山间一团团青紫色雾气,惊愕道。
他们话没讲完,一张青灰的脸孔、两只瘦长的尖爪,便伴随着嚎叫之声直扑而来。
鹤承期直刀挥出,将之打散。
“冷静。可以应付。”鹤承期道,“按以往的方式,分头行动,逐一除去怨念化物,封锁阴间裂痕。”
“是!”
山贼门得令出发时,仙境之中那大小鲲鹏也都自仙者空间中脱离而出。
“承期头子?”
“如今情况,不太一样,你们尽量配合他们。”
“好!”
鹤承期留意到鲲鹏背后的少年。
“子厘?”喵鲲疑惑道。
“我也来帮忙吧。”那仙童说。
“嗯,尽力而为即可,不必勉强。”鹤承期一点头。
神兽、山贼向各处分散离开后,鹤承期向那怨念最浓厚处而去。
怨念,极为压抑,亦极为奇妙。
怨念可以模糊人的情感,让恨意弥散于感知之间。
人可能因为怨念,违背自己一贯信奉的原则。也可能因怨恨,将原则此物断章取义、肆意更改,以迎合心之所向。
怨念不似恨意、凶残之意那般来得猛、去得快,它是有粘性的、稍加掩盖便不易察觉、稍加扩散便能够传递。
婆媳之争、宫闱之怨,不及千载沉浮之壮阔,没有家国情怀之豪迈,更无哀鸿遍野之惨烈,却如小刀轻吻,一片片割下人心中的至柔至善,千万年来,滴血蔓延、传承不断。
怨念化物亦是如此。
无所谓盛,无所谓衰,它们一直在那里,时不时便会出现,让人内心酸楚,却把握不住。
就算是仙灵之物“感灵草”,也只能觉察到它们的出现,而无法确定其具体位置。
鹤承期寻到那至为关键的一处,是因为酒徒发出的尖利刺耳的叫喊声。
鹤承期到达酒徒跟前时,后者已尿了一地,身体蜷缩一处,目光失去焦距。
“听得到我说话么?”鹤承期问酒徒。
酒徒却已神智失常,口中只剩下:“婴儿……婴儿……婴儿……婴儿……婴……婴!哇啊啊啊啊!!!!”
那声音可谓震天响。它掩盖住了一些东西。
不过,鹤承期却准确地抓住了它掩盖之物。
那是一把小飞刀。
刀柄此时正在鹤承期探向颈后的双指之间。
飞刀不止一把。
实际上,它们有千千万万把。
如星火,如风沙,如风吹动乱发,丝丝缕缕向着鹤承期扑来。
子母双刀在背后旋起,忽旋至身前、侧方,忽又缠头而动,细密的飞刀,应声而落,掉在地面之前,却又消失。
它们回到了原主那里。
如所有怨念化物,此物亦是灰突突、乌突突一团,五官少皮可怖,牙龈眼眶骨,直接暴露而出。
但它也有自己的特色,它没有四肢。
那些小飞刀回到他那里时,是被他千万缕发丝缠绕住的。
“是你。”鹤承期说。
“……一……骸……忆……呢……哇……”怪物张口,发出特别的声音,仿似声带未动。沙哑至极,却也轻浅至极。
但鹤承期听得出此语含义。
那是“你还记得我”的意思。
“我记得这些飞刀和这一头长发。”鹤承期走向它,“我记得这么一个人——”
“只是我未曾想,他的怨念,竟也被往生植物如此精准地捕捉到了……”快刀斩出之时,鹤承期说,“因此,它化而为形,变为他生前最凄惨的模样。”
怪物乱发飞刀,还欲抵抗,但终敌不过鹤承期,于子母刀下,化为无数碎块。
鹤承期方欲收刀,却只见碎块重新聚集。
“承期兄弟,你怎这样狠!当年我可是看着你与陌兄弟长大的!”
一张脸——一张正常的人脸,出现在他膝下。
那人与方才灰突突的怪物一般,也有一头披散的发。
那张脸,勾起了鹤承期埋葬于心底的记忆,也引发了与这记忆相关的强烈的和模糊的情绪。
“承期兄弟!”那人又叫了一声。这声音,极是深情。那是同伴之谊、兄弟之情、骨肉亲情——
他两臂张开,抱了上来。哪并非真正的胳膊,而是两个空旷袖管儿。
鹤承期向后一退。
但此时威胁,却不止前方这一个。
酒徒不知何时站起来了,他已不是之前的他,他变得那般安静,安静得好似不存在。
鹤承期忙于应对故人的怨念化物时,酒徒举起了酒坛子。而酒坛子在那一瞬间,因某种不可知的力量,化为锋刃利器,直向着鹤承期扎去。
“扑”地一声响。
利器扎入了柔软的事物之中。
那柔软之物,是蘑菇。
长在树干上的蘑菇。
早已闪身至侧方的鹤承期,朝着酒徒后颈轻轻一击。
酒徒昏死过去的同时,鹤承期抓住飞来的两只空袖。
“承期兄弟,你怎地忍心……怎地忍心啊!”完全变为人形的怨念化物,流着眼泪,声音凄惨无比、真实无比。
只有鹤承期明白,它有多么像他认识的某个人。不过鹤承期眼中,没有一点点情感。
他举起手,长刀斩向“故人”之时,“故人”却又忽然“啊”了一声,而后,颈上流着血,瘫倒下去。
“陌兄弟……”
待“尸首”倒下消失,它后方的男子,才将掌中冰刃化去。
陌免代替他动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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