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离离一直在半醒和昏迷之间挣扎着。她头发着昏、身体发着虚,身上滚烫、神智不清。恍惚一阵又一阵滚热的水浇过,紧接着就是一阵冰雨暴打,烫的、凉的、虚的,到了最后就再也分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只有灌入喉中、带着凉意的水,能稍微扯回来一丝丝的清明。这清明也是虚无的,她有时微睁开眼睛,发现天和地都在慢慢颠倒,眼前昏昏昧昧、妖影魑魑,红的白的五花杂乱,身体软得像棉花,耳内也轰鸣不止。
她偶尔听见谁在争吵,但那声音灌入耳中却像鬼魅的尖笑鸣叫,刺得她脑内剧痛,偏偏她又没有力气去捂住耳朵。她如此虚弱,神魂飘忽,似乎酆都之路正敞开在前方,东一块西一块的妖魅黑影,正是黑白无常勾魂索命的钩镰。
过去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突有一阵香风吹过,身边一下子变得安静无比。连日夜不停不歇地用布巾给她敷着额头、擦着身体降温的手都骤然停住,滑落下来搭在她的身上。
她迷蒙地睁开眼睛,眼前影影绰绰,什么都不分明。她听到一个似乎来自远方的声音,微弱地灌入她的耳朵:“你就是公子挂念的那个小乞丐么?你病得好严重啊。”那声音很遥远、很飘渺,但昏沉中的越离离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她并没有清醒的神智可以对这声音做出反应,她只是微睁着眼睛,愣愣地看着上方不清不楚、糊涂一团的虚影,感受到一只清凉的手,拂过她的脸颊、按上她的额头。
好凉、好舒服。日夜不停的湿布巾不能带给她多少清凉,这只轻拂而过的手却神奇地做到了。越离离微弱地呻吟着,只希望那只手不要离开。但那丝缎一样柔滑冰凉的手却一触即离,越离离艰难地眨了眨眼,几乎要哭出来。
“我要是不管你,你就要死了、你抗不到明天的。”越离离勉强能辩出这是个女子的声音,她的声音也悦耳至极,就像她的气息一样。
她周身环绕着一股幽兰生空谷的清幽旷凉的香气,而她的声音,则像是兰花上的清露叮咚落下、溅在古筝弦上拨响了弦音,又不知为何、却有一股淡淡的幽怨之意:“可是,公子很在意你。你要是死了,公子听了会不开心的,我怕他不开心哪。”清幽的声音似乎很苦恼。越离离在昏沉中,迷糊升起佩服自己的念头——都已经病成这样,居然还能分辨出神秘女子话音中多变的含义。
什么公子……你又是谁……你要、要救我么?
飘忽的思绪并不能凝聚成具体的念头,让她无法开口求救。越离离朦胧中,感觉有人把自己的头抬起。她闻到丝微的花香,一个冰凉的硬质圆口的东西贴上她的嘴唇,熨贴着滚烫的皮肤带来一丝凉意。接着、清凉馨香的水液灌入她的口中。
不同于这几天被灌下的各种奇苦不堪的药汁,这股水液清香又甜蜜,像是一瓶花蜜调成的蜜水。越离离本来已经无法喝下任何东西,但这水却似有生命一般,径直地钻入她的喉咙,一落肚立马神奇地开始把越离离身上煎熬的疼痛和滚烫的热意驱散。
当越离离吞下几口蜜水后,她再睁开眼睛,眼前已经不再是混杂难辨的一团,而终于能看见清楚的人影。
正巧喂她喝药的人也正低着头看她。越离离看见,喂她喝药的一个身穿五彩霓裳、围着白色面纱的神秘女子,正用精灵般光彩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
“你是……你是谁?”越离离蠕动嘴唇,终于能说出话来,她的声音细微得像风中伶仃的蛛丝。
“你居然恢复得这样快么?”神秘女子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微微弯了起来,似乎在笑,“你真是天赋异凛。我本来以为已经来不及了,只是勉强试一试而已。结果你竟然好得这样快,那我救你也不是白救。”她似乎很欣喜越离离强大的生命力——也许是为她口中的“公子”不必再伤心而欣喜,她清幽如兰露的声音也焕发出幽兰满谷清香弥漫一样的跃然张力。
越离离觉得救她的神秘女子似乎很单纯,不管是开心还是苦恼的情绪,从她的声音里都能很直白地听出来。
“你是谁?”越离离再度问道。
“我么?我是恶鬼!你怕不怕?”女子故意吓唬她。
“没有救人的恶鬼,你既然救了我,那就是救人一命的好人,我当然不会怕你。”越离离还没有完全恢复,她的身体仍然虚乏无力,她说起话来简直像在和人悄悄私语,并且说不了几个字,就要歇一歇才能继续说下去。
“谁说恶鬼不能救人,山里的老虎偶尔也会吃点草叶子,恶鬼也能突发善心来救人。”女子放越离离继续平躺在地上休息,她把装着药的瓷瓶放在越离离边上,道:“这药我已经喂你喝了一半,明天你起得来之后,记得自己把剩下的药喝完,喝完了你就好了。”
“谢谢。”越离离虚弱地道谢,“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
“你为什么问我的名字?”
“为了报恩呀。你救了我,我当然要报恩。”
“不用想着向我报恩,我只是给了你一点灵气而已。实际上,是你的意志力救了你,你的生命力很顽强,它在不停地挣扎着不愿意熄灭。”
“哦,那你究竟谁?叫什么名字?”
“你不用知道我的名字,我说过了,我是恶鬼呀。”女子站起来,似乎准备走了,越离离则定定地看着她,准备记住她的身型,日后好寻找恩人报恩。
女子身上的五彩霓裳在吹入室内的微风中飘飞,这让她更像是乘风而来的山精妖魅。她的周身泛起一阵薄雾,身影也渐渐淡了。
越离离微微阖上眼,她已经记牢这位恩人身上她能找出的所有特征。既然恩人不愿说出名字,也不求回报,那么日后能否相逢,只看命运造化。她的精神还没有恢复,现在只觉得疲乏得很,一闭眼就要睡过去了。
这时,原本气息渐淡的女子突然“咦”了一声。越离离勉强睁开眼睛,发现女子正微微俯身、看向她。不,越离离警觉,她看得是她身边的小五!
“你要、干嘛?”越离离觉得神秘女子原本清灵光芒流转的灵眸中,现在流露的色彩是不怀好意——她伸出手,想去抓小五的胳膊,眼瞳中间竟浮现一丝血色。
“你、住手!不要碰小五!”越离离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她刚支起身子,马上就无力地瘫软着倒下去,正压在小五身上。她侧过身来,勉强变成护着小五的状态。
“你不是说我是你的恩人吗?现在、别妨碍我!”女子点漆般温润清亮的眸色加深,变成一种黑夜一样黯沉的色彩,里面闪烁的血色越发浓烈,使得她的整个眼瞳都变成一种墨色中混杂血色的混沌状态。这更让越离离明白,她对小五绝对不是怀着善意的心思。
“反正、你不许碰她、碰他们!”越离离软软地拦在女子面前,紧盯着神秘女子的举动。她的声音虽然微弱,她的动作虽然虚软,但是眼神却坚决地逼视着女子的双眼,让这个气质如空谷幽兰般的神秘女子被冒犯一般、发出一声冷酷的尖笑:“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挡得住我吗?别忘了,我可是恶鬼!而你这柔弱的人类,若不是我救了你、你早就命丧黄泉了!”
“挡不挡得住,总要试试!有本事、你来!把我的命收回去!”
女子不再搭理越离离,她一勾手指头,似乎在用法术。越离离只觉得身体突然被一只巨手抓住,这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捏着她,一股力量本想把她甩出去,但她身上和小五身上接连出现符文流转着光芒一闪,抓住越离离的巨力就松懈了。随之女子一声尖叫,越离离看时,女子已经握着手后退了两步,她白皙柔嫩如花瓣一般的玉手上浮起一层焦黑的颜色。
见此情景,越离离也嗤笑起来:“看来我还是挡得住的,是也不是?”
女子握着手,定了定神。她将手上的手放下,不过薄雾一裹,她的手就恢复白皙的色彩。不过她也没有再贸然靠近,而是站在五六步外,柔声对越离离诱劝道:“我只要这个小姑娘。你走开、把她交给我,我保证不会伤害她。并且,我会给你们留一大笔钱财,让你们后半辈子都衣食无忧,你说好不好。”若不是她的眼瞳中仍然氤氲着浓重的血色,只听她这轻柔动听的语调、温软和悦的语气,怕是绝大多数人,都要被蛊惑着同意了。
越离离这才正视起这神秘女子说自己是“恶鬼”的话,难道,她今天碰到的真是害得小五他们家破人亡的恶鬼?她定了定神,仍是微微笑道:“你觉得我像狼心狗肺、卖友求荣的混蛋吗?”越离离的声音很冷,“你救了我、要我的命尽管来收,只要你收得走!但是这庙里的任何人你都不许碰!”
既然女子救她时并没有报以好心,那么越离离自然对所谓恩人也冷酷以对。这才是越离离“小魔女”名头的由来,她一向随心而为。
恩是恩、情是情,哪怕是同一个人施与,如果出发点不同,那反馈的结果就一定不同、不能一概而论,越离离向来分得清楚。
她从来不是恩情混杂的人,也绝不是为恩忘情、或为情绝恩的人。在她看来,若落到两者必须取一而舍一,那是懦夫的行为。
“总之,你要想收救我的恩情可以。来日以后、若你需要人来救命,越离离必当以同等救命之恩相报。但你若要挟恩威胁,让我伤害我身边的人,恕我绝难从命!”
“你、你!”神秘女子瞪视着越离离,漆色的眼眸中血光凝聚。可是她奈何不了越离离和小五身上的东西,最后只能冷哼一声。黯淡的篝火余碳的光辉映照下,空气中突然涌起一阵冰凉的白色薄雾,雾气散去,神秘女子也消失无踪。
四周重归夏夜的阒静,但刚刚被隔绝在外的虫鸣声和夏夜的燥热却又回来了,显示神秘女子真的已经离开。
越离离睁着眼睛警惕地看着四周,仍是硬撑了一会。直到实在撑不住了,她拖着身子爬起来,抱住小五,刚把头靠在小五的肩膀上,就已经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