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天天吃白面馒头的生活,越离离当衣服换来的钱渐渐少了,直到有天终于要囊空告罄,于是越离离在晚上吃过晚饭后,召集大家说明了情况。可是这群小乞儿们这几天天天白面馒头包子已经吃上瘾,不愿再挨饿,纷纷要越离离想办法。
这几日里,越离离已经成了小乞儿们的新头领,她也从不掩饰自己的聪慧和领导的魄力,因此其他小乞儿对她都信服得很,听越离离说以后没有白面馒头、要重新过上乞讨吃窝窝头的日子,小乞丐们虽有抱怨,但是都被越离离压下来。再加上越离离承诺今后也会带着大家吃饱,又有小五在一边劝着,所以小乞儿们也都没有太大的怨言。
反而是阿一,已经独来独往了好一段时间。他每天早上沉默地出门,晚上回来沉默地吃着自己讨来的东西。有时小五又心疼他,就会冷着脸拿两个馒头放在他面前,也不管他接不接受,放下就转身,任他愿吃就吃,不愿吃就放着、第二天自会有人回收。
阿一知道他这次把小五的心伤得狠了,也就没有再和越离离起过争执,这次听越离离宣布从明天开始又要开始乞讨,他也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直到越离离宣布,要带着大家去一些富裕坊去乞讨,阿一豁然站起,大声阻止:“不行!”
越离离又眯起眼睛看他,问:“为什么不行?”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官府下了命令让我们不能乱跑、只能去限定的几个坊!要是乱跑到其他坊,被抓住可是要被抽几十鞭然后流放的!”阿一狠狠瞪了一眼越离离,又看了一圈其他乞丐,:“我知道大家前段时间过得很艰难,但是没办法。饿着点肚子,总能活下去,要是被官府抓走去抽鞭子,大家还有命吗?”
小乞丐们也想起阿一曾跟他们说的官府下的命令,都畏惧起来。大家嗡嗡了一阵,小叶子说:“是呀,离离姐,如果我们去其他坊乞讨,被抓住怎么办?”
朱儿也说:“咱们还是别冒险、不要乱跑的好!”
小五也低声对越离离说:“阿姐,要么其他人还是在限定那几个坊讨些吃的,就我们两个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
“你更不能到处乱跑!这女人不是流民乞丐,被抓住自然可以找她的家人来保她、你要是被抓住了,谁能来救你!”阿一说。
“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不说我们不一定会被抓,就算我被抓了,阿姐也会救我的。”
“你!”阿一简直要怒急攻心,他声音越发大了:“说了你不能去就是不能去!你要听我的!”
小五刚想反驳,就被越离离按住肩膀。她抬头,看见越离离脸色很是平静,并对她摇了摇头。于是她不再说话。越离离按下小五后,又看向阿一:“你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去其他坊乞讨?”
“都说了是官府的禁令,如果违反了禁令,会被严重处罚!”
“哦?所谓官府的命令,真的是这样吗?官府真的下过这样的禁令吗?”
阿一一听,刷的一下出了一身冷汗,他还想争辩,但看着越离离那双眼睛,却是嘴皮子一哆嗦,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小五也察觉到不对,问越离离:“阿姐,你在说什么。”
“我们出去说,臭小子、你也出来!”
阿一罕见地不抗拒,而是沉默地听从越离离的指令。他们走到院子里,越离离又回头对聚在后面的小乞丐们说:“你们自去睡去,别跟来、也别偷听。你们是肯定偷听不到什么东西的,但是要是被我发现谁偷听,我可是要处罚的!”
越离离这几天凭借白面馒头供应和恩威并施的手段,在小乞丐中建立了无上的威信。听她这么一说,原本想偷偷跟着偷听的小乞丐们都吐了吐舌头,反而回身去拦着其他人:“大家都回去!该干嘛干嘛去,一切等离离姐回来告诉我们。”
三人走到院外的一处,小五率先发问:“阿一,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们?”夏天夜色晴朗,加之天上有月亮,所以站在近处彼此之间视线所及和白日无异。阿一躲闪着小五的逼视目光,支支吾吾不肯回答。
越离离故意让他窘迫了片刻,才说:“小五,我跟面摊老板和卖馒头的老板都打听过,官府没有下限制你们去其他坊的告示命令,想来当初那个收了你们钱的秀才不靠谱、故意骗你们的。”
“原来是这样!”小五恍然大悟状,她欣喜道:“那太好了!如果可以进入其他坊乞讨,那我们可以讨到更多的东西,大家的生活也能更好了!再也不会有人像小白一样!”看来小白真的是这孩子的心结了,越离离暗叹。
阿一则欲言又止,他吞吞吐吐还想阻止,在看到越离离那双眼睛后,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那双眼睛很圆、很亮,清澈得像山里流出来的泉水。但是在月色和夜色的作用下,泉水中却多了一重暗质的阴影,看了让人无端害怕。它们好像在意味深长地说:“别撒谎了,你的一切我都知道、都看得很明白!”这种视线让阿一心中发毛,头次对他一直不服气的人产生了畏惧的情绪。
于是,他闭上嘴,什么都没说。任由小五拉着越离离回去,向大家宣布禁令解除的好消息,任由大家欢呼雀跃可以去其他地方,任由大家欢欢喜喜讨论明天可以去哪里看看热闹,他则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等到所有人都睡下时,阿一也躺在香案边。他躺下后后背的衣服贴在身上,冷汗激得他一哆嗦。不同于被夏天的气温热出来的汗水,阿一分明明白,这背后的冷汗,都是被越离离那双眼睛看出来的。
这女人……阿一哆嗦了一下,又始终想不明白,他倒是在怕越离离什么。
即使他的谎言被揭破,最多也是大家埋怨他一阵。毕竟他的初衷也是为了保护大家,哪怕是小五,也就是骂他几句就会原谅他。
所以不是怕谎言被揭破的恐惧,那他到底怕这个女人什么?
带着这个疑惑,阿一入睡了。结果在梦中依旧不停出现越离离那双含着暗质阴影和意味深长视线的眼睛,这让阿一一整夜都睡得极不安稳。
第二天,越离离带着一群小乞儿进了城,这时候,经常去其他坊转转的小五就充当了向导和军师,他们来到了商贾等富裕人员聚居的铜元坊。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商贾巨富,所以坊内酒楼众多。越离离靠着自己对客栈的了解,排兵布阵、分人领导,每个酒楼前分配两个小乞儿,让他们有吃的讨吃的,有钱就讨钱,中午集合汇总自己讨到的东西。不过一上午,大家聚在一起一合计,发现这趟居然讨到小乞儿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好吃的。
就连越离离也有些咂舌,暗道有钱地方的酒楼也是不同凡响,这一上午就讨到够他们两天吃用的东西。
越离离带着小五,拿着讨来的钱去买馒头,让其他人带着战利品先回去。并宣布:今天下午可以不用再乞讨、明天也可以休息一天。众人一阵欢呼,欢欢喜喜走了。
回到城隍庙,大家分吃了东西。下午无事可做,越离离就召集大家,统计他们有没有什么手艺活可以养活自己,毕竟乞讨并不是一条长久的路。
一问之下,因为大家年纪都太小,根本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但问起越离离,她除了会写字和绣点十字绣外,其他琴棋书画、物理化学的本事在这个时代也派用不上。
这让越离离很郁闷,但却下定决心教他们学写字。不管哪个时代,认得几个字、会写几个字,总是好的。
对于写字这件事,小乞儿们多有疑惑。该说学习在任何时候都不是让人开心的事情。但越离离发扬三寸不烂之舌,陈清利弊、讲述要害,顺利说服所有小乞丐们都跟着她学写字。
于是一群人又是找平整的沙地、又是找树枝做笔,越离离教、他们一笔一划地学,一下午过去,竟然大多都学会了好几个简单的字,这让越离离很是欣慰。其中小五学得最是认真,也最快。
大家学了一下午写字,用脑多、睡得就快。深夜,越离离迷迷糊糊醒来,发现一向依偎着自己睡的小五不见了踪影。
又是这种情况!越离离惊出一身冷汗,要不是看见遍地睡得横七竖八的小乞丐,越离离都要以为小五也玩不告而别了。
外面隐约传来争执声。越离离起身,悄悄地穿过众人,走到院子里,发现争执声是墙外传来的,声音都很熟悉。她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林涧总是叫越离离“小狐狸”,有时候不是因为谐音、也不是因为越离离聪明调皮,而是越离离一直走路脚步极轻,只要她愿意,可以把脚步声收到几乎没有,像天然敏锐的小兽一样。这项特质,曾被叶青涛评价过,如果现实社会有轻功,越离离绝对是练这门功夫的最佳人选。
是以虽然满院荒草丛立,越离离竟然没有惊动墙外的人就悄声走到墙边。
是阿一和小五在吵,吵的依旧是阿一不让小五再跟着越离离去其他城区。小五连声质问,阿一则是支支吾吾,绕来绕去,说的话都是“总之你不能去”、“我是为你好!你不能去!”之类的,这让小五火气越来越大,声音都渐渐大了。
越离离听了几句,突然咳嗽了一声。外面正吵得热闹的人一阵惊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做什么坏事被发现了了。
阿一连声叫:“是谁?出来!”越离离如他所愿,从墙后转出来。小五只叫了一声“阿姐”,阿一则对她怒目而视:“你居然躲在墙角偷听!”
“我还需要偷听?这大半夜的,处处安静,你那破嗓子快囔囔得十里外的狗都能听见。也就是它们不乐意听你说话,否则这‘偷听’的,都可以排起老长的队了!”
说得小五红了脸,越离离又说:“小五,你脸红什么?你又没做错事,做错事的是你身边那混小子!”
“我做错什么事了?”
“你做错什么事了?所谓的‘官府下令,限制你们只能在限定的几个坊内乞讨’这种命令,我跟多个人打听过,有商家、有秀才、有平民百姓,怎么大家都没听过这种告示命令?”
阿一有些慌了,他眼神闪烁,正要支吾过去,在小五的眼神底下却又不敢应付,却仍要强辩:“我、我是听那秀才念的告示、我,我不识字,所以被他骗了。”
“是吗?”越离离冷冷地看着他:“既然被你请来给大家念告示的秀才,想必也是大家都认识的人。这位想必现在仍然在凤城里,要不要我们明天去找找这位秀才先生,请他重念一遍告示?”
“阿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五的声音已经变得尖利了。阿一躲闪着她的目光,情急之下,竟频频看向越离离,希望她帮忙说情一般。可越离离却抱着手臂站在那里冷冷旁观,完全不想帮他说话。
在小五的逼视下。阿一逃避了一阵子,终于揭破了自己的谎言。原来,他之所以撒谎说官方限制他们只能在几个坊里乞讨,只是他不想与城里人多势众、力量更强的大乞丐们起冲突。
阿一一一说了他和大乞丐们的约定,说到最后,他也破罐子破摔,说出那伙大乞丐觊觎这群小乞丐里的女孩子,尤其是已经渐渐长成而颇有几分颜色的小五。
为了保护小五,也是因为没有那个实力可以和大乞丐们争,所以,阿一才和大乞丐们达成协议:他带着这群小乞丐,只在几个平民区乞讨,而其他比较富裕的区域则让给那些大乞丐们,以期望这样可以保全小五和这些小乞丐。
却没想到,恶鬼害死了太多的人,导致小乞丐们越来越多,渐渐地那几个坊已经供养不起这些小乞丐,更发生几个小乞丐因为饥饿生病而死的情况,所以阿一也越见焦躁。同时,因为怕小五到其他坊去会碰到那群大乞丐,被他们欺辱,于是只能一直要求小五待在他身边,对内,则欺骗小五等人,编出因为他们身带不详,所以官府限制他们只能在几个坊内乞讨的谎言。
但因为是谎言,他不能说出实情,更不能把小五绑在身边,因而就时时出现小五离开他身边单独去别的坊的事情;更因为他无法说出实情阻止小五,所以就只能日渐暴躁地冲小五等人发火泄愤。
听完这些内幕,小五完全无法谅解阿一。她心地善良,小白等人的死一直是她的心结,她每每想起,就要因为小白等人的死而自责,现在知道他们本来可能不用死,却因为她而导致他们病饿而亡,说着说着,小五突然大哭起来。
阿一想安慰她,一接近就被小五哭着推开,只能站在那里扎着手不知所措。
而越离离仍是冷眼旁观,任小五去痛哭、去发泄,只冷冷笑着,对阿一骂了一句:懦夫。
“我怎么懦夫了?我也是为了保护他们!”小五还在旁边哭得凄楚,阿一也不敢太逞脾气,因为心虚,反驳的声音也小了很多。
“你以为你和那群大乞丐定下的约定是保护小五、保护他们?你以为他们真的会遵守约定放过小五?他们之所以现在不来欺辱你们,只是因为你们这群人还算多,也很齐心。而且现在小姑娘年纪都太小,所以暂时放过你们。等小五她们再长大一点,等你们自己把自己困死在几个坊里、讨不到食物,渐渐饿死大半,又不敢接收新来的人的时候,他们还会放过你们么?等你们自己把自己搞得越来越虚弱,人数越来越少,再也不能威胁到他们之后,他们甚至只需要拿出点吃的,你们这群人就自动散了、甚至主动出卖自己投靠他们。到时候,他们对小五还不是手到擒来!”
阿一听完,登时愣在当地。他从来没有想清楚其中关窍,也从没有想过这些事情。在有些时候,他甚至为自己和大乞丐们达成约定而沾沾自喜,即使这个功劳无人可诉,他也暗地里认为自己是个保护了大家的英雄,也因此更觉得所有人都该听他的话、认同他的领导,因为他是个暗中保护大家的英雄。
但是,他从没想过,自己不仅仅不是个英雄,反而是把所有人送入死地的刽子手!
“不会的、不会的!”阿一混乱地呢喃,“我们定下约定,他们怎么可能不遵守?他们甚至把城隍庙都让给我们、自己住到更远的土公庙去……他们不会不遵守约定的!”
“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给收买了,你不仅是个懦夫,还是个蠢瓜!”越离离又冷笑起来:“城隍庙是他们的所有物么?不过先占先得,当时你们要抢、也不一定抢不过他们。他们拿着这些根本不算恩惠的恩惠,就让你这大傻瓜轻易信了他们的话——不,你真的信了他们的话?你若信了他们的话,相信他们会遵守约定不碰小五,你做什么一进城就要求小五一定要跟在你身边?你做什么怕小五去其他坊?”
被越离离戳中内心最隐秘的痛点,阿一直接愣住了。是啊,如果真的相信那群大乞丐会遵守约定,那他为什么每次小五一个人离开时就惊慌失措?就要别人马上去找?实际上,他内心深处也知道那群大乞丐根本不会遵从约定。只是他不愿承认,不愿承认自己不仅不是个保护大家的英雄,反而是害死小白他们的懦夫。
他畏惧地看着越离离,只觉得这个长着一张纯善面孔的女人根本不是女人,她分明是一头千年的狐狸精,她的那双眼睛、就是狐狸的眼睛,才会这样洞穿他内心最深处的小心思和软弱。
再次看着那双藏着暗质阴影的眼睛,阿一竟然双腿战战、几乎想拔步而逃。
他没有逃、仍站在原地,即使两腿颤抖,嘴唇哆嗦,浑身出汗,他依然没有逃。也许此刻,他终于不像一个懦夫。
小五已经渐渐不哭了,她久久地看着阿一发抖的身影,只觉得心中那个保护的形象崩塌了。然而,再看见越离离、这个在她心中更稳固的保护者形象,她也没有再生出躲到她身后去、再度找一个依靠的心思。她想,难道要一直靠着别人吗?为什么我不能自己保护自己?
“阿姐,以后你就带着我们吧。”小五几乎是恳求地说,“我们一切都听你的,你让我们去哪里乞讨、我们就去哪里乞讨;你教我们写字、我们就认真学,我保证所有人都会认真学的!阿姐,以后你带着我们。”
“傻丫头,阿姐什么时候说不带着你们了?阿姐又不是吃饱了闲得慌才教你们写字的,自然也不会半途而废。”
“谢谢、谢谢阿姐!”小五噗通一声,重重地跪下了。越离离这才动起来,她跑过去想扶小五起来:“你跪什么?快起来!”
“我一定要谢谢阿姐,谢谢你!谢谢你!”即使被越离离拉着,小五仍是坚持磕了三个响头。最终被越离离拉起来的时候,她转头对阿一说:“以后,就让阿姐带着我们,我们所有人也愿意被阿姐带着,你还有意见吗?”
阿一仍在哆嗦着,良久、他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