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清白如水。
琉璃色的清透晨光从破庙的破窗透窗而入,叫醒了越离离。
越离离伸了伸懒腰,她觉得后背有些硌得慌,用手一摸,原来自己睡着后不知不觉滚到了香案边的沙子上。
这堆沙子本来是香案上的香炉里用来插香的供沙,城隍庙破败后,沙子也不知被谁倒在地上,摊成一小堆。
越离离做了一个梦,她现在仍有些沉浸在梦的余韵里,所以还很怔仲。梦里她到了一个仙境般的地方。清灵透彻的流泉环绕着一片永不凋谢的鲜花之海,各色芳菲灿烂自若。
花海中心,她和一个人对峙着。也许不是对峙,那人也是自若地端坐在花海中央,高贵优雅如同整个世界的女王。而她、平凡的越离离,则像是女王御足座下一棵不起眼的杂草。
可梦里的杂草也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犯上作乱。她指着那位优雅不可一世的女王,愤怒地斥责她,那喋喋不休大声吵闹的模样,简直是仙境画卷里的一颗污点。
但越离离不在乎。她指着对方,痛快地宣泄这内心的愤怒和不屑。即使看不清对方的容貌,但她和对方应该是云泥之别——各方面都是云泥之别。那又如何,即使对方真的是世界的女王,难道她越离离就应该自惭形秽么?她凭什么面对对方要有自卑感?自卑的应该是对面那个金玉其外、看似高雅灿烂的家伙。
所以,她骂得格外痛快。即使梦境支离破碎,她甚至从头到尾都没看清楚坐在花海中心的那人的容貌,可却一点无碍她痛快至极的宣泄和唾骂。
以你的所作所为,你凭什么依旧一副璀璨光辉、高贵圣洁的模样?
愚蠢如你,到底是如何有资格担起这世间万民的崇敬和景仰?
犯下大错的你,凭什么仍是一副单纯无辜的样子,仍如一个高雅的女王、窃据在不应属于你高贵王座之上?
一字一句、如刻骨见血的刀,如冰枪、如毒刺,带着刻薄的攻击脱口而出。梦里的越离离骂得痛快至极,可梦醒后的越离离却觉得对梦里的自己很是陌生。
她从没有如此刻薄过。
哪怕是那次几乎要了她的命的人造意外,年纪尚小的她被人从山坡上推下来,滚落到山脚下荆棘丛中摔晕过去。
直到傍晚才被人从荆棘丛中找出来。她全身多处骨折,从此与一个重要机会失之交臂,她也从没有对这个仇人生出这么刻薄的心思,也从未在心里或梦境里冷笑着咒对方去死。
为什么会这么恨她?恨梦里那个甚至看不清面目的女子?
那简直是锥心剔骨的恨哪,在梦里,越离离甚至觉得自己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这绝对不是“越离离”的憎恨,她虽然被叫为“神经病”、“小魔女”,但是她从未对谁有过这么大的恶意。
难道,是上辈子曾经招惹过我的谁?
即便曾有过再深的仇恨,在今生的梦里把对方骂成这样,那我这上辈子,也一定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越离离想。
她虽不记得梦里具体骂了什么,但是那股滔滔不绝斥责辱骂对方的快意,却依然残留在舌尖。越离离想,既然这可能是上辈子的恨意,那问问冀飞飞总是没错的。
遇到玄幻事、先找冀飞飞,这是这段时间越离离养成的习惯。
冀飞飞虽然下山之后因为灵气不足所以略显不靠谱,但仍是个称职的玄幻百科。
小五还挨着她正睡着,越离离动作不敢太大,于是单手摸向怀里冀飞飞所在的地方,想把冀飞飞搂出来。昨晚她入睡前,还确认了冀飞飞体温仍然正常,所以才安然入睡的。也不知现在飞飞醒了没有。
一摸却摸了个空。
越离离还残余的半分睡意霎时飞得不见踪影,她顾不上其他,赶紧看向自己怀里,空无一物。
越离离慌了。
小五被她的动作惊醒,揉着眼睛醒来看见越离离脸色煞白地在怀里摸来摸去,还以为她丢了什么东西,正要问。越离离却爬了起来,径直跑出门去。
“姐姐,你怎么了?”小五也跟着爬起来,跑出去。她站在庙门口,看着越离离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边跑一边叫“飞飞”。
其他人也都被惊醒了,纷纷起身来看。阿一靠在门廊下,不满地道:“别一直叫、一直叫,你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我没有丢东西,飞飞…我的朋友不见了!”越离离突然想起麒麟圣佩,她连忙拿出来,玉佩已经恢复了“麒麟御百兽”的雕刻模样,也恢复了玉的温润手感,越离离心里一紧,赶紧排除杂念,在心里默念冀飞飞的名字。
连叫了几百遍,玉佩没有任何反应,冀飞飞也没有出现。越离离四处张望着,仍希望能找到冀飞飞的踪影。也许这个调皮的家伙正躲在哪里、准备随时跳出来,嘲笑她惊惶失措的模样。
可是转身四顾了好多圈,哪里都不见冀飞飞的痕迹。反而她自己头都被转晕了。她捏着麒麟圣佩,没有停止召唤冀飞飞,心中默念到现在,已经越来越绝望。她脑中一空,终于停止转圈四顾的动作,而是茫然地瞪着手心的玉佩,慢慢蹲下身去。
“你在干嘛?昨天就你一个跟着小五回来的,哪里有什么其他人。”阿一蹬着门槛,嗤嗤冷笑:“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你莫不是犯了臆症吧?”
“阿一你闭嘴。”小五训斥他一句,她走到越离离身边,抱住她缩成一团的身体。越离离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小五迟疑了一会,劝道:“姐姐,你是不是记错了?昨天确实只有你和我回来的。”
“不是、不是!还有飞飞,你们看不到他而已。明明昨天我睡着的时候他还在我怀里,明明麒麟圣佩还在的,可是他……飞飞他不见了。”越离离喃喃说着,初时声音还算平静,但越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来越抖,最后竟成泣音。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掉下来而已。
“果然是犯了臆症,什么我们看不见?你那朋友莫不是个鬼,别人才看不见。”
“阿一!我让你闭嘴!”小五罕见地怒言呵斥,阿一一怔,随即脸色也阴沉下来。
他回身冲身后探头观看的小乞丐骂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手上家伙准备进城!磨磨蹭蹭地、今天想饿死啊!”
那群小乞丐被他一喝,都回身去拿自己吃饭的家伙,三三两两走出城隍庙。有人想跟小五说话,就被阿一利目瞪着、推搡着让他们快走,于是只敢在嘴里嘟囔一句“小五姐,我们先走了。”
等城隍庙里走到只剩下阿一,他阴着脸走到仍抱着越离离安慰地小五面前,硬声问:“你进不进城?要去就快跟上,跟紧我。抱着这个疯婆子,能有吃的么?”
“不会说话就闭嘴,赶紧走,别在这里碍事!”小五仍是疾言怒色,阿一脸色更阴沉了,看着她连说了好几个“好”后,转身嚯嚯大步走了。出了院门的时候,他头也不回地大声说了句:“算我好心喂了赖狗,被人当驴肝肺扔了!”然后一脚踹开院子门口斜挂的半扇门,径直走了。
小五却看都不看他一眼,也只当没听见他说话,仍是抱着越离离轻拍哄着。而越离离则捧着麒麟圣佩,心里仍在时不时叫着冀飞飞。可她心里早已不抱希望,只是叫着这个名字让自己不哭而已,可是却越叫越绝望,终于,眼泪流了下来。
她又被别人离别。只是这次,是她原本以为至少会陪她很久的冀飞飞、是明明才答应过会陪在她身边的冀飞飞。
承诺尤在耳边,许诺的人却又不告而别了。
越离离一直垂着头,除了身体发抖外,不出一声、不闻一字。小五却看见,有水滴不停地滴落下来,一滴一滴、将地面的泥土润成深灰的湿迹。
小五瘦弱地身子抱着比她个子要高的越离离,却好像姐姐正在拥抱她的妹妹。她自觉口拙,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紧紧抱着越离离,轻拍着安抚她。
就这样,两个人蹲在院子里,不知蹲了多久,只见渐渐日上当空。她们蹲得累了,由蹲不知不觉改成坐,越离离仍然握着玉佩,只是不再在心里召唤冀飞飞。她只是茫然捧着它,并不知道要干什么,连眼泪也是无意识地一滴滴顺着脸颊滑落……
小五很长时间未吃过饱饭,腹中常常空空。此时日渐正午,她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好几声。她陪越离离这么久坐着,已觉得头晕目眩难以支持,她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仍轻拍哄着越离离。
直到盛夏太阳毒辣辣晒下来,小五恐会中暑,因此劝着越离离先坐到阴凉的地方去。越离离已经不哭了,红肿着眼睛点了点头。两人相扶着起身,一个长时间蹲坐气血不济、一个更是消瘦空乏血气不足,骤一站起,两人都支持不住,双双眼前一黑,交跌在地。
越离离没有拿稳玉佩,玉佩脱手摔了出去。小五离玉佩比较近,稳定了视线后立马把玉佩捡起,放回越离离手里,连声道:“姐姐不怕、不怕!东西没有摔坏!”
越离离一手拿着玉佩,一边看着小五,小乞儿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满是灰迹,但眼睛却是极黑白分明的,澄澈如山水一线、天宇清明。她突然觉得很是感动,于是低声问道:“小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五眨了眨眼睛,不假思索道:“因为姐姐对我很好呀。姐姐给我一件衣服,还说要带我去上京看圣王庆祀。姐姐对我这么好,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当然就只能做什么都陪着姐姐。”
“不是这么算的。”越离离看着那双澄明的眼睛,想道:“我给你衣服,是谢你救命之恩。我用一件衣服,和一个空口的承诺,就换来你这么好心的回报,这样太不公平了。”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泥沙地上,紧紧地抱住了小五。
抱了一会,两人都缓过气来,相互扶着坐到门廊下去。
越离离仍然紧握着玉佩,她对小五说:“小五,你知道这是什么麽?”
“看起来是很贵重的东西呢。”
“确实很是贵重,但是它对我来说不是因为贵重才重要。”
“是因为姐姐那个朋友么?”
“你不认为我在发癔症?”
“哪里呀。姐姐刚刚的模样,就像以前有一次,我妈妈以为我丢了的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姐姐肯定是真的找不见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可惜我在凤城里见到姐姐的时候,姐姐就只有一个人了,我没看到姐姐那位朋友去了哪里。”
越离离摇了摇头,她也不解释,只说:“小五,这个是玉佩,是我的那个朋友留给我唯一的东西。这个要是卖出去,可以供你们好吃好喝很长一段时间,你说,我要不要把它卖掉?”
“玉佩吗?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这么大一块玉佩呢。”小五艳羡地看着这块玉,越离离本想把玉放到小五手中,却被她拒绝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摸了摸玉佩,然后眼中流露出满足的神色,“这个玉佩摸起来真舒服,河滩上最光滑的鹅卵石都比不上,又像水被晒得暖暖的样子。姐姐你收好吧,小心别碰坏了。”
“你不想我把它卖掉么?这个可是可以换很多吃的,可以让你们吃很好吃的东西。”
“这是姐姐重要的朋友留给姐姐的,姐姐当然要好好留着。而且我们都是有手有脚的人,没有吃的可以去讨,光想着姐姐的玉佩卖掉可以吃好东西,但迟早好东西也是会吃光的,到时候怎么办呢?所以姐姐你快把东西收起来吧。”
越离离听着小五说话,只觉得周身都暖洋洋,不同于盛夏太阳的毒辣,而是人心的温暖和柔软。
她心知冀飞飞可能不会再回来了,留下这块玉佩也许和燃筝一样,只是作为不告而别的补偿。伤心难过之下,还真动了卖掉玉佩,然后好好招待这群小乞儿作为答谢的念头。
却没想到,眼前这小小的乞儿姑娘,却是如此温柔又善良。这股善意,倒是稍稍抚慰了越离离的心。
她捏紧了玉佩,最终还是将玉佩收好。即使冀飞飞不会再回来了,就当留作个纪念也好。同时,她又坚定地对小五说:“放心吧,我会带你们吃饱饭、吃上好吃的东西,我发誓!”
“好的呀。”小五微笑着软软地应着,她又变成那个小小的小乞儿姑娘,对于比她大几岁的越离离充满信任,“不过,要进城也要等明天了。我们现在进城去什么也讨不到,反而会来不及回来,现在只能等阿一他们回来。姐姐,阿一刚刚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他人很好的,只是脾性大了些。”
“嗯嗯。”越离离嗯嗯回应着,对小五说那个阿一人很好的话在心里持质疑态度。在她看来,小五确实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孩子,那个阿一就不一定了。
她做这些判断倒不是单纯凭借感觉和喜恶,而且其来有自。
越离离虽然长相是单纯好骗款的,但自小防备心就极重。她之所以这么相信小五,是因为她明白昨天在凤城内,小五完全可以趁她失去意识的时候把她身上钱财衣物搜刮一空,反正也没旁人看见。
可是小五不仅叫醒了她,还把自己一天的口粮都给了她。越离离当时的状况,也不能确认她醒来后是个会知恩图报的人,然而小五还是毫不犹豫叫醒了她、救了她,那只能说小五就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而那个叫阿一的臭小子,越离离敢确定他就是那种会趁她昏迷、把她身上财物席卷一空,再放她不管、对她死活置之不顾的人。
就算这臭小子没坏到那种程度,看他那嘴脸,他也绝对不是会对她伸出援手的人!
越离离就是这样的人,喜欢就十分偏心,讨厌也十足走心。她已经把小五纳入她要保护的范围,那么说什么都要保护她、照顾她。
至于那个阿一臭小子,就他的言语行为,记仇的越离离没想着给他点颜色瞧瞧,已经是越离离看在小五的面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