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十五，圆月当空。
有大大的月亮光照着，通往城郊城隍庙的路虽然崎岖难走，但不至于寸步难行。
五儿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么晚走夜路，她的胆子显得比越离离还大，步伐也比越离离轻快稳定多了。她对这条路非常熟悉，哪里是平的、哪里有坎坷，都一清二楚。到要扶越离离一把的时候，不等越离离先被绊个跟斗，她就已经转身扶住了越离离。
饶是如此，走到城隍庙时越离离还是累得够呛。
大大的月娘照耀着，越离离远远地就看见一座土庙的雏形，也许是因为凤城这种富裕地方修出来的城隍庙，哪怕荒废破败了，基础还在那里。城隍庙的前院里，甚至还种了一棵巨大的梧桐树，看样子起码也有几十年的树龄。
庙里点着篝火。一看到火光，越离离就振奋起来。后面一点路，越离离完全跟上了小五的步伐，甚至都没让她扶。
走近院落，院子外还候着一个人，那人同样乞丐打扮，但是比小五高壮一些、是个男孩，此刻正守在院子外面焦急踱步，还时不时翘首以盼。
“阿一！”小五唤道，那守在院子外的男孩听到声音，急忙跑过来，拉着小五的手就连珠炮一样地问：“小五，你可算回来。你又去哪了？不是跟你说了进城之后别离开我身边吗？你还到处乱走！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越离离等了很久也没等出他“知不知道”的后文，反而小五先宽慰他道：“我是凤城的人，进城就像回家一样，你还怕我走丢了不成？我就不明白，为何进城我就一定要跟在你身边！”
“因为、因为——总之听我的没错，以后别乱跑了！”说着，他挽着小五要进院子，小五却拉住了阿一：“阿一等等，这里有个新来的姐姐，你见见！”说完，拉着他到越离离面前。
越离离本来还打算友好地打个招呼，却没想到这个阿一一见她就把眉毛皱成波浪线，他不满道：“小五你又带人回来！你自己明明知道，现在这些人我们都快养不活了。我们每天只有那么几个地方可以讨吃的，本来就余量有限。她年纪看起来这么大了，让她自己去找土公庙那伙大人不好么？”
“土公庙那伙人，我瞧着很不好，如果让这个姐姐去，必定会被欺负的。阿一，我这几日常常去其他坊，我发现只要去的人少、只有一两个人，那些居民和官差老爷也不会管我们的。而且姐姐不像我们、姐姐以前是大户人家的贵娘子，你看、我身上这件衣服就是姐姐给的。姐姐只是一时遭了难，大家都是沦落的可怜人，收留姐姐几天会怎样呢。”
“她既然是大户人家的人，就更该自己照顾好自己，而不是来拖累我们这群缺衣少食的乞丐儿。小五，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你不要一个人到其他坊去，你走了运、那些官差老爷一次两次不会管你，但如果哪次他们生起气来，打你抓你怎么办？”
“我总要知道我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们是怎么死的，不找出害死他们的凶手，我一辈子也不会安心。”
“县官老爷不是都说了么，是恶鬼把他们害死的。县官老爷和那些道士和尚都对付不了的鬼怪，你一个人又能对付了？”
“那我也要去找！找到了害死我家人的鬼怪，哪怕和牠拼命都可以！而且我们每天只一两个人到其他坊去，既不会引起注意，还可以多讨点食物，你为什么就不愿去别的地方呢？你不愿去，还不让我去，现在我们能去的那几个坊，人人都对我们面熟了，都不大肯舍给我们多的吃食，再这样下去，又有人像小白一样怎么办？”
“就是你更不能去其他坊，别问为什么了，总之你要知道我是为你好就行。如果不想有人像小白一样被饿死，那你就不要再带人回来嘛！”
说完，他还狠狠瞪了越离离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是嫌弃越离离不知好歹不识时务，这么大个人还来拖累他们这群小乞丐。
“姐姐和我们又不一样！姐姐有正经的户籍身份、有路引，她只是不小心和家人失散了，一时有困难，我们帮帮姐姐又会怎样！阿一你别再说这种话了！”
越离离也道：“打扰你们实在不好意思，但是不用担心，我不需要你们省出口粮来接济我，后面几天我会自己搞定自己的食物的。”
“随便你们！”这个阿一，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听了越离离的话，把小五拉着他的手一甩，又气冲冲地冲越离离瞪了一眼，转身进了城隍庙。
小五站在原地，被甩开似乎还想去拉他，不过最终还是没动。她转身对越离离歉意道：“姐姐别生气，阿一的脾气就这样。但是他人很好的，他是我们一群人中年纪最大的，也是我们的首领。平时还要操心我们的吃饭问题，小白饿死之后，他就更加焦心、更加担心我们，所以常常发火。可他人真的很好。”
“我没事，我不会往心里去的。就是委屈你了，因为我被他摆脸子。”越离离也看出这个阿一肯定不是很好相处的人，而小五这么温柔的姑娘，平时一定也做过不少缓冲劝和的事。这么一想，越离离就觉得真是难为这姑娘了。
小五摇了摇头，带着越离离进了城隍庙。城隍庙里有十几个乞丐，有男有女、基本上看起来都比小五还小。他们年纪稚幼，一片童蒙，对越离离的到来很是欢迎，尤其看着越离离的穿着打扮，更是觉得稀奇羡慕。小五一一为越离离介绍，也都是叫些数字或者动物类的贱名。
而阿一则一个人躺在香案侧面，脸朝向里，似乎已经睡着了。
越离离一天就吃了一个窝窝头，本来还饿得很，而小五也已经把唯一的口粮给了她。围着他们的小乞丐们，倒是很是大方。在小五问询之后，纷纷将自己的余粮贡献出来。虽然都是吃剩下的冷馒头和一小块窝头之类的，但越离离却很是感激。她知道这些都是这群小乞丐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自然倍加珍惜。连阿一说的那番话导致的抵触情绪都消散了很多。
吃完干粮，大多数人都自寻地方躺下睡了。小五和越离离躺在城隍像的阴影里，因为还没有睡意，就悄声开始聊起天来。
越离离很好奇小五说的官府限制他们只能在几个坊内讨食、以及看到她情愿绕道走的事情，小五娓娓道来。
越离离了解到，这间城隍庙里聚集了这么多年纪小的乞丐，是因为凤城里有“恶鬼”吃人。
这些小乞丐原本都是凤城城里的小门户的孩子。凤城乃是炎阳国一个特殊的城市，因为凤城最核心的区域——凤仪苑是炎阳最特殊的家族、凤凰族的专属别院。
凤城城廓极大，内有十余万户、百万人口（小五的原话是比十个十万人还多，越离离忍不住跟她科普那叫百万）。越离离抱着冀飞飞跑了大半天求医，因为看到了城墙围绕而以为自己已经走遍了整个城市，实际上只是凤城一个比较大的坊，名叫东至坊（越离离为自己的小家子气脸红了一下），是凤城内商户聚集的地方。而凤城内城，是不许他们这样的平民随意进入的。
原本小五他们都是东至坊周边的平民坊内居民的孩子，几个月前，凤城出了一个鬼，把几个坊内好几户的大人都害死了，只留下小孩子。官府来查没有用，请了好几拨走方道士也看不出所以然。最后没法子，县官只能往上京递送折子，请圣上遣能人支援。
这恶鬼虽行踪诡异强大难缠、但只伤害平民，所以县官也不大上心，往上京递了折子后，只安慰民众说最近上京忙着圣王庆祀，元月馆里的强大的能人异士都没法派遣下来，已经遣了两批元月馆里的中等修士，正在赶来的路上。
于是这段时间凤城内其他居民人人自危，私下都觉得是小五他们不详，克死父母（封建迷信！越离离愤怒道，而完全忽视了她怀里“山妖志怪”系的小麒麟），所以都避着他们。
就算有些孩子尚有远亲在，也都不愿收留他们。且有些生存下来的孩子年纪太小，就有一些无良亲戚与地痞流氓趁机欺负掠夺，谋走他们的房屋家产，因而这些孩子就沦落为孤儿乞丐。
“其实凤城里还有很多大乞丐的，只是他们也嫌我们妨他们，所以从不跟我们来往。可他们还算好心，知道我们年纪小，所以把离我们能去的那几个坊最近的城隍庙让给我们，他们都住在离这里有十里地的土地庙那一片。”
越离离没说话，她只是有些猜疑。因为从小五的叙述中，凤城的官方并没有明文限制他们只能在几个坊内乞讨、而不能出现在其他坊。
如果允许他们在那几个坊出现，那么其他平民坊对他们应该也是放开的，难道这几个坊的平民就天生低贱，不怕这些小孩克妨、而其他坊的平民就高贵一些，所以需要隔离保护？这其中未免有逻辑不通之处。
而且这个阿一，不让小五去其他坊、还要求小五进城必须跟在他身边，也很是可疑，再加上所谓大乞丐的“善意”，让越离离又有些阴谋论了。
也许故意把小五他们限制在几个坊里的不是官方，反而是这群大乞丐。其中原因么，未必不是那些大乞丐要留着富裕区自己霸占。毕竟、人总是更容易对小孩子起怜悯之心的，而古代百姓大多不算富裕，接济了一群人，自然就不愿再接济另一群人。
不过看看小五纯真的脸，越离离却什么话都没说。就让这孩子把人性五分的善意当成全部吧。而且这一切也只是她瞎猜的，也许是她越离离心太冷，错估了人心的温暖呢。
“我日日到其他坊去，也是因为，那个恶鬼现在还时不时出来害人，我去其他坊，也许可以把同样无家可归的小家伙带回来。”
越离离看了看城隍庙里的小乞丐，已经有不小的规模了。
“不过那恶鬼，向来只害很大的大人、留下很小的小孩子，我倒是从没有见到像离离姐这样年纪的伙伴呢。”
“因为我不是被恶鬼所害流落街头的啦，我是其他地方迁过来的，因为一时和家人走散了，才来凤城的。”
“我就说离离姐是个大户人家的娘子，等找回家人，就可以过回好日子啦。”
因为两个人躺得很近，越离离可以清楚看见小五的脸，那真是一张无比纯真的脸，连眼神都充满着替越离离想像的“找回家人就可以过回好日子”的憧憬光辉，她也没有趁机向越离离要求什么好处，比如说、找到家人后，感恩图报地接济接济他们这群小乞丐。
这孩子，是真的善良单纯啊。
越离离叹了口气。她又想起一事，就顺便问了一句：“‘圣王庆祀’是什么？”
“庆贺圣王圣上降辰的祭祀呀！”
“哪位圣王啊？”越离离本以为是孔子庄子孟子之中的哪个子，结果小五给出个无比陌生的名字：“人世圣王水璃音。”
“这位…是谁？”越离离囧了个囧。虽然她和冀飞飞相处的时候，不停地听到他提起“人间圣王”，但是也正因为冀飞飞无时不刻的“神仙和圣族不能干涉人类世界的秩序”之类的唠叨科普，导致她认为即使是封作“人间圣王”的神祗，和人类世界也没什么联系，而人类也不至于特地给她搞什么庆祝仪式。
再而且她虽和冀飞飞相处甚久，却从没有打听过这位圣王的名字，所以骤然听小五提起，她好好地反应了一会，才恍然大悟：“你说的是人间圣王？她叫水璃音啊！”
“姐姐小点声，我们不能随意叫圣王圣上的名讳！”
“嗯嗯。”越离离也知道古代多得是各种名讳忌讳，是以经小五提醒，马上记住。她虽然没听过人间圣王的名字，但莫名就有些熟悉感，自去思索，又无从寻丝。
水璃音、水璃音。把这个名字默默悬在舌尖念了好几遍，也只能想出冀飞飞和燃筝肯定没有在她面前说过这个名字。至于当初的那个村庄和她曾做工的那间客栈，更无可能有人说过这个名字，她只道是不是曾在哪本小说里看到过，所以有这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件事对她来说很不寻常，因为她也知道自己心思重的毛病，对于任何事情如果可以，那必然是要把所有情报都收集到手的。那为什么她穿越以后，听冀飞飞和燃筝提起过无数遍人间圣王，她却从不想主动去了解这位圣王的名字呢？她又为什么，老是下意识针对这位圣王、总觉得她并没有各种无比怀念她的人士们心中的形象那么美好呢？
总不可能自己哪一世和这位倒霉的圣王圣上有过仇怨，哪怕轮回转世了，她还记恨到灵魂深处、听到这位圣王的事迹都觉得莫名厌烦吧？
她没注意，她怀里一直昏睡不醒的冀飞飞，在听到“水璃音”这个名字后，竟然动弹了一下。
“姐姐，你在想什么？出这么久的神。”
“没什么。小五，你参加过‘圣王庆’么？”
“这可是上京的盛典，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出过凤城呢。不过，我爹爹曾有一年去过上京、刚好逢上‘圣王庆’的热闹。他跟我们讲过，这可是天大的热闹，每天都有百万人参加呢，普天之下、再没有比‘圣王庆’更热闹的了。”
“是吗？那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这天大的热闹。”
“好的呀。”
两个女孩正在轻声私语，从香案那边却传来不耐烦的敲击声音，接着阿一的的声音响起：“多晚了，明天还要不要出去寻食？一直叽叽喳喳、别吵别人睡觉！”
小五也敲了一下香案回击，却朝越离离吐了吐舌头，她悄声道：“姐姐，咱们先睡吧，明天一大早要进城呢。”
“嗯，好。”想着明天还要进城看看有没有救醒冀飞飞的方法，越离离点点头，两人侧过身子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