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轮夕阳半沉地平线的时刻,又是薄暮冥冥夜晚将近。
冀飞飞被泼了一身酒,本来他只要施个法术就可以清理干净。但是冀飞飞爱干净、又挑剔,非要找个数丈高的大瀑布——没错、还必须是高数丈的瀑布——冲一冲才能爽快。
临走前,他在斗笠客和越离离身上都下了一个临时标记法术,并龇着牙威胁燃筝不许偷溜、也不许欺负越离离后,一眨眼就不见了。
留下越离离和斗笠客面面相觑。
“既然以后要待在一起一段时间,总是如此陌生可不好。”斗笠客和越离离坐在落日下的土丘上,面向夕阳,开始自我介绍:“不如我们先互相介绍彼此的名字?在下燃筝,独身行游江湖,未曾拟字、尚未有号,你们直呼我燃筝即可。刚刚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燃筝?”越离离念了一遍,拿起小树枝在地上写了“燃峥”两个字。
“为什么写这个‘燃’字?”斗笠男颇有兴味地问。
“因为你满脸胡子拉碴的、看着就不像个好人,让人想一把火把你那胡子烧个干净!”越离离瞪他。
“哈哈!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斗笠男哈哈一笑,伸手抹去那个“峥”字,又补上一个字:“是这个‘燃筝’,别记错了。”
“燃筝?好奇特的名字。”
“那你叫什么?小丫头。”
“我叫越离离,没有字也没有号,你也直接叫我越离离就行。”
燃筝看越离离的模样也知她未到有字号的年龄,他复念了一遍越离离的名字,又问:“可是越过的越?离开的离?”并随手在地上写下“越过、离开”四个字。
“不!是《越人歌》的越,‘离离原上草’的离离。”越离离也抹去地上的四个字,补上“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十个字,还是用的树枝写的行书。
“你还会写蛮多字的嘛!”
“那当然。”越离离得意洋洋,“我妈妈教的,家学渊源。”
虽然越离离是在孤儿院长大,但是孤儿院的院长、他们的澄妈,却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所以虽然生活清苦,但她从不放松对收养的孩子们的要求。
书法、下棋、弹琴都是先妈妈手把手教,然后大的教小的、小的教更小的。每次这种时候,妈妈就会在旁边看着他们学,并及时指导纠正。
只是…
想起妈妈的背景和半生的遭遇,越离离眼神黯了黯。
当年妈妈因为双亲骤然离世,生活又遭逢剧变,因此感慨人生无常。她不愿意再投身到名利场、去追逐世俗人眼中的功成名就,而想为短暂的生命留下点特殊的意义,因此开起私人孤儿院做起慈善。
她的想法也得到两个挚友的认同和帮助,这两个挚友就是越离离的父母。
慈善院初步得到发展,她已经收养了三个孤儿。然后一场意外、又把她仅有的两个挚友夺走了。
那是一次车祸,那天越离离的父母带着还很小的越离离和一堆礼物要去孤儿院看望那些孩子。这本来已经是他们的固定活动,是每个星期的周末都要做的事情。
那次,却碰到一辆司机疲劳驾驶、还严重超载的卡车。
卡车失控了,直接碾翻了他们的车。越离离的父母在事故发生的瞬间,下意识地紧紧护住了她。越离离安然无事,但是就此失去双亲。
然后,越离离就变成了孤儿院的第四个孤儿。
后来,越离离问过澄妈当时的情况。那天,她因为年纪小,容易犯困,所以在车上睡着了;而且也因为太小,并不能清晰地记得当时具体的情况。
澄妈说,接到警察的通知、她匆忙赶到的时候,民警跟她讲过事故现场的情况:越离离的妈妈紧紧把越离离护在怀里,而越离离的爸爸则紧紧地护着自己的妻女。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下意识地去保护自己最重视的人。
护的那么紧、那么安稳。直到方澄赶到的时候,越离离还在安然地睡着。
进了暖光孤儿院,除了身世显得很凄凉之外,没什么不好的。
澄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对四个非亲生的孩子视同亲生,并且一视同仁;四个孩子也感情深厚,对彼此的重视和依赖甚至超过有些亲生的手足。
但是,好像命运从未善待过他们这一家子。每次有点起色,都将会面临更大的深渊。
不知道她失踪了,澄妈会有多担心多难过,澄妈身体也不好…和慕言风的约定也没有完全敲定下来……她就已经不在那个世界了……澄妈的病……
不知道大哥会不会很自责。大哥一直是最聪明稳重的一个,他教导越离离很严格,但是她知道大哥心里非常在乎她、孤儿院的每个人都是大哥无可替代的亲人。大哥的温柔是春风,不惹人注意却最是周全妥帖。如果越离离就此失踪,他一辈子都将不会放下。
还有小哥。小哥从小到大都最宠溺她的,平时对她百依百顺。如果她莫名消失了,小哥会怎样呢?小哥性格开朗,就是脾气有些躁。如果确定她从此不再出现了,小哥一定会忍不住痛哭几场——虽然他老想在越离离面前展现他男子汉的硬朗气概——然后,小哥会一直一直寻找她的下落吧。
柠柠姐。柠柠姐那么温柔,而且性格最像澄妈,她在生活中好像也把自己当做小澄妈,温柔细心地关照她。如果、如果越离离失踪再也没有踪迹出现,最先受不了的,一定是澄妈和柠柠姐……最无法原谅自己的、也一定是她俩。
到时候,只有大哥一个人还能勉强保持冷静的话,他能劝住那么伤心的三个人吗?
越离离抬头去看那轮将隐不隐的落日。它好似并不愿意降落下去,因此拼命地挣扎着继续挂在地平线上,眷恋地用苍凉的昏黄渲染整个世界。
看着看着,那轮巨大的、苍黄的半轮圆日在她的视线里慢慢跳动模糊起来。她记得看过好多个这样的落日,在家里的后山包上、在小镇里的小河堤上、在小时候被牵着手带回家,长大后和家人一起并肩走回家的路途上。
但是当时一点也不寂寞、一点也不难过、更一点也不苍凉。因为家人在身边,所以看着落日熔金、整个世界被笼罩在金色琉璃中的壮美景象,心中只有欣赏和平静,只有昼夜替换、生机恒在的温馨愉悦。
人世如此,欢喜悲凉。辗转反侧,莫测无常。
巨大的悲伤突然席卷而来,从穿越后就一直被越离离强行压抑强行忽视的恐惧像海浪一般汹涌而至。越离离再也控制不住,她盯着那轮落日,蓄满的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渐渐连成线。
燃筝本来拿起酒葫芦准备喝酒。一瞟越离离、吓了一跳:“喂喂!小丫头,我不过就说错你名字的来历,你不至于这么难过吧?”
“呜…”越离离抬手去抹眼泪,越抹流得越多,哽咽的哭腔也控制不住泄露出来。
“别哭别哭!我给你买、买小糖人?糖葫芦?你想吃什么……诶诶!你别哭啊,在下不太擅长哄小姑娘!”
“呜呜呜…”越离离眼泪流的更汹涌。
她本质并不想陌生人面前这么软弱,却控制不住自己的难过和思念。如果不让那些情绪暂时随着眼泪宣泄出来,而是积累在心里,那一定会把她的心脏淹死、苦死。
她沾了泥巴的手不停地蹭着脸,很快把自己的脸糊成花斑猫,再被不停流出的眼泪冲出沟沟壑壑的痕迹。
“你…唉,算了!要哭就哭吧。记得哭完了,自己把脸擦一擦。”燃筝不再劝她,而是伸出手臂,把少女环在臂弯里,轻轻拍背帮她疏解。
越离离再也忍不住,埋头在他怀里放声大哭。燃筝无语看天看地看夕阳,任由少女把鼻涕眼泪泥巴蹭他满怀。但他轻拍越离离后背安抚的手却温柔而小心,一直没有停下。
这么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却突然哭得这样伤心,肯定心里有很难过的事。
说起来,她一个人在客栈里帮工,除了那只奇怪怪奇的麒麟,她的家人从来没出现过。她能写那么多字,以前一定受过很好的教养。
是家道中落不得已栖身客栈帮工谋生,还是更惨的、亲人俱无只剩孑然一身?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哪怕真实境遇并未凄惨到假设中的地步,这些遭遇也够这小小姑娘痛哭一场。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用泪浇出来的伤心处。然后在某个时刻,这泪必然要蒸发成雨,再洒落在这无常的人间。
而他能做的,就是提供一个臂弯、一个依靠,然后安静地任小姑娘去哭,他莫做任何打扰。
夕阳西下,灿金的辉光自地平线上温柔地洒在人间。
清月东升,一片清辉关照着天地人间的团圆。
西境处,几颗星子从云层里害羞地眨出眼,一闪一闪地巡视座下的世界。
把酒葫芦放在一边、半天没喝一口的燃筝,垂眸看了看一直埋在他怀里哭泣的少女,心口密密匝匝的细小温柔,如星辉一般泛起涟漪。
冀飞飞回来的时候,越离离已经不哭了,但是两只眼睛肿成桃子样,让冀飞飞一看就燃烧了。
“死大胡子!你对离离做了什么?”冀飞飞明显愤怒到不行,它身上的火焰已经不是特效一样的燃烧背景,而是环绕着他,竟然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狰狞的兽型焰影。
“误会误会!”燃筝看他这幅模样就知道事情大条了,赶紧要解释。但是冀飞飞完全不听他说话,他身上火焰冲天而起,四周的石块也被莫名力量引得蠢蠢欲动,随时准备攻击。
“飞飞!住手!他没做什么,只是我自己想家了,所以哭了!”一看这架势,越离离也很是心惊,赶紧阻止冀飞飞。
“嗯?”既然当事人都说没发生什么,冀飞飞也就停下攻击的状态。燃筝松了口气,说先去找点食物来,把事情始末留给越离离去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