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夏季的水溪谷，仍旧是一片密林遮地。夕阳的余晖带着微微的灼热投入林间，黄昏的凉风却从遥远处吹来，交错的枝叶微微颤抖，传来海浪般的簌簌声。
暑气随着夜色渐渐散去，月亮升上来，人心就静了下去。
晴雅慢慢走进谷中，那片白花的山坡沉在一片暗影里，他没有看见白缘，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眼前的声音、光亮与颜色似乎交汇在了一起，然后在一片极静极静的氛围中，那个白衣的女子才拂开枝叶，从融成一团烟绿的雾气中缓缓走了出来。
薄光落在她身上，一半明亮一般黑暗。
那一张脸抬了起来，皮肤有些透明，如玉一般晶莹。
光色交织，天上风云流转，林间草木斜生，染着霞光的雾气薄纱一般笼罩下来，仲夏之夜不期降临。
她的双手掬着一捧小小的幽光，朝手心微微吹了一下，刹那间，流光四溢，无数的光点从她的手心飞了出来。
幽光掩映下的女子，神情与面容有些陌生。
晴雅细细打量着她，叫道：“白缘。”
白缘抬起头，笑容平涩：“你终于不叫我小白啦？”
晴雅：“我已经知道了。”他伸手，一点萤光落在了手指上，他便将手缓缓伸了过去，仍旧是邀请的姿态：“和我走一走如何？”
萤光扑朔，行走之时脚下是柔软的草木，夜深露重，不大一会儿就湿了鞋履，白缘便将鞋子脱掉，光脚继续行走，两人这时走到了小溪边，河面碎碎闪着鱼鳞般的光泽，照亮两人的身影。
谁都没有说话，夜间溪流潺潺，各种不知名的小虫肆意嘶唱，风声灌入耳中，两人之间这份难得的静谧和谐好像是第一次。
白缘静静开口：“我是，小白为了保护她所重视的一切，而创造出来的人格。”
晴雅一直跟在她的后面，语调也很安静：“我知道，你刚才告诉我了。”
白缘崴了一脚，差点跌到河里去，晴雅一伸手将她拽了回来，见她站稳才松开手。
这一跌就让白缘原形毕露，那种岁月静美的模样全然只是迷惑。
白缘淡淡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心中一动，想起挽袖的话，是气息吗？
白缘抬起衣袖嗅了嗅，决心回去闻一闻雪女的气味。
晴雅帮她把失手扔进河里的鞋子也捡了回来，然而他的鞋袜也完全地湿掉了，便有礼问道：“可以吗？”
白缘点头。
两人并肩坐在河边，两双湿淋淋一大一小的鞋履就晾在一旁。
“你那一套人格之类的话，我本来不信，不过你接二连三地假扮雪女，倒真是让我有点相信了——白缘的存在。”
沉默了一下，白缘才道：“那么，既然我不是小白，你愿意让我和你同行吗？”
晴雅一下子转过头来，白缘看着他的眼睛好像比平常愈发幽亮深沉，仿佛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白缘退开几分再次提醒：“我又不是小白。”
白缘看着浮光跃金的水面，“那家伙太弱了，所以我才会出现，唯有我才能使用六翼的力量，小白是没法使用的，因为她太弱了。”
晴雅仍没接茬，白缘拥有小白的全部记忆，只觉初见、相识、重逢，每一次都觉得自己好像逐渐弄懂了这位仙师，然而一转身再打个照面，他却总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
白缘没摸清他的路数，想清楚“言多必失”这句话，也紧紧闭上了嘴。
比的就是耐力！
月儿悠悠从天上滑过，鱼儿悠悠从水里跃出，萤火虫悠悠从叶间飞浮。
白缘按捺不住，又问：“你是希望一个笨蛋废柴的小白老老实实呆在白雾城，也不愿意我和你一起去和谈吗？”
晴雅这才悠悠道：“你的意思是你能让小白回来？”
白缘嗅到一丝谈判的意愿，立刻接道：“当然。”
晴雅又看了过来，这次眼里却没什么意味。
白缘回忆过往种种，诸如告白、求婚之类的事，晴雅还喜欢小白呢，早知道还不如假扮成小白……但是如果是小白的话，晴雅这么护着，恐怕绝不可能让白缘同行。
纠结，两难。
白缘只得强硬宣告自己的主张：“那我呢，虽然我不是小白，但我也是活生生的人呀，因为你不喜欢我，所以我就得消失吗？”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白缘自己也觉得有点心酸了。
虽生于此世，却无人知晓。
虽为人知晓，亦无人喜欢。
她将脑袋扎进臂弯里，颇有些气颓：“算了，反正这个世界上没人喜欢我，我干脆消失算了。”
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白缘生气，一挥衣袖：“别碰我！”
她忽然感觉手上有点异样，许久不曾作妖的小爱呼啦呼啦飘了出来，晴雅腕上的红绫便也兴高采烈来了个久违重逢的“捆绑式”招呼。
两只手又紧紧绑在了一起。
白缘抬头，看见两截绫带无比亲热的模样，一时间便愈发觉得自己形单影只，故作凶恶道：“我才不会那么轻易消失，让你和小白甜甜蜜蜜。”
晴雅幽幽道一声：“若结。”
若结毫无反应。
再叫一声。
仍旧毫无反应。
晴雅便闭了嘴。
白缘支着下巴，打量着吃瘪不语的雅先生，暗想“你也有今日”，心里一口恶气才出了一点。
只见寒光一闪，胳膊上一阵钝痛，虽然不算很痛，但血眼睁睁看着就流了下来。
”哇，你干啥？”白缘皱眉，晴雅忽然痛下“狠手”在她胳膊上上划了一道口子。
晴雅没有回答，他的胳膊上也多出了一道口子。
他一起身，白缘也被迫站了起来。
紧遭绑缚的两手高举，仿佛起誓一般伸到了月空之下，本应顺着胳膊流淌的血却极其诡异地逆流，两股深红的血液交缠而攀附着上升，缓缓浸透了两截绫缎。
“这、这是？”
白缘仰头看去，感觉手上的紧缚感一点一点地减去。
“这是结术法。”晴雅也看向月下绑在一起的手：“两截灵若各为其主，那便重新以血结契，互为其主则可。”
白缘听懂了他的意思。
缚魂绫这种东西，订约为血契。这两条本是一根，只是因为断掉了才动不动想要绑在一起，若是她的血也与红绫结契，晴雅的血也与白绫结契，那么她同时成为白绫和红绫的主人，晴雅亦是如此，这两条绫缎就能“和平相处”了。
“你是怎么想到的？”白缘稍微高兴了一点。
两条绫缎安分缠在各自主人手上，晴雅给她止血疗伤，淡淡道：“早就想到了。”
这个“早”是有多“早”？在尚多的不解之谜中，她所了解关于晴雅的一点就是这位雅先生非常不喜欢解释那些过于细小过于繁琐的事情，白缘没问，却是有些清楚他为什么现在才施术。
“哦，你倒是怜香惜玉，以为我是小白就迟迟不忍心，知道我是白缘就直接划我一下？！”白缘愤愤，踩了一下他的脚。
她的脚方才一直在水里晃荡晃荡，湿漉漉地踩上男人坚实的脚背便不慎一滑，直接扑到了晴雅怀里。
晴雅顺势接住，脸上有点无奈神色：“这种小事没必要生气吧！”
“我才没生气……”白缘忽然意识到现在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语气，近乎是和晴雅在打情骂俏了，连忙往后退了几步重新站好。
月光下的溪水河越发波光粼粼，晴雅微微一笑，那河水倒映的月光勾勒出一派高贵端华的身影：“你误会了。”
白缘抱着手，“误会什么？”
“我要确认的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变回小白，这一趟路也许非常艰险。”
白缘愣住了。
晴雅伸手，宽大的衣袖在地上投射下一片暗影，影中萤火就飘飘忽忽地飞了出来，盘旋在两人身边，他再度做出邀请的手势：“作为白缘，与我同行吧，我需要你的力量。”
她也伸出手去。
“你的意思是说，就算我不是小白，你也会保护我吗？”
“当然。”晴雅神色坚定，光折射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勾勒得轮廓分明，面貌宛如神祇。
白缘便也缓缓笑了起来：“那么，我的答案照旧。”
“我和小白不同，绝不会成为你的累赘，也不会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受到威胁。”
两只手在河边交握，约定就这样立下了。
白缘暗暗舒了一口气。
晴雅答应，这便是好的开端。
如果晴雅不答应，那么，她就不得不夺回本属于她的心脏了。
然而，那是被迫的。
这副身体，再怎么努力支撑下去，也已经接近强弩之末。
她想要活下去，因为有想要做的事情。
然而，如果没有晴雅的话，仅仅靠雾隐挽袖又或白缘，和谈之事定然悬之又悬。
如果晴雅不答应，那么她要为了白雾城死掉吗？
如果晴雅不答应，那么他喜欢的小白，也会彻底死掉。
到那个时候，晴雅也一定会后悔。
这么委屈求全，满腹辛酸，苦心央求，在白缘看来，那原先的欠债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喜欢晴雅的是小白。
偷走锁妖塔钥匙的是白缘。
白缘觉醒的时间，要比挽袖知道得更早。
这件事，小白不知道，挽袖不知道，天下间知道的，只有白缘自己。
白缘实在想不透晴雅是怎么认出自己的？好像除了七夕那夜稍能迷惑，此后总是被他一眼看穿。
白缘直问：“若我和雪女站在一起，你能分清谁是谁吗？”
水光粼粼，晴雅一笑不答，弯身拾起了两双鞋。
“你上次好像也是一下子认出来了？难道有什么特殊的辨认标志吗？”白缘禁不住嘀咕，挽袖的话又浮现出来，她又闻了闻自己的衣袖，皱眉：“是因为气息吗？”但是晴雅的嗅觉不可能比得上猫妖挽袖吧！
晴雅伸手凝气握住了两双鞋，片刻，将白缘的鞋子递给她：“夜不早了，回去吧！”
白缘接过，软鞋干燥而无一丝水汽，绝不可能是在这月光十足的晚上晒干，她更为不解：“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弄干吗？”
干嘛费了半天功夫在那白晒？
晴雅却已鞋袜齐整，负手漫行河畔，悠悠留下一句：“因为月色真美，我忘记了。”
白缘连忙穿好鞋子去追，孜孜不倦方才的问题：“喂，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来的啊？”
“我和雪女哪里不一样啦？”
“表情吗？语调吗？我装得不像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