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回城路上，下属们先行一步去向挽袖汇报“刺杀”失败，城外多树，这日天公作美，热阳与凉风一同袭过林间，倒也不甚炎热。
饶是白缘，对于晴雅修炼到了太上十一式这件事也无比震惊且好奇，一路上追问：怎么练成的呀？什么时候练成的呀？刚才明显只是随意耍了个样式并没有认真施招吧，不然十一式怎么看起来反而比第九式要逊呢？
晴雅持剑而行，任由白缘小鬼般缠前缠后，这等纠缠也一点没影响他走路的速度。
虽然什么也不说，但白缘看得出晴雅心情很好，兴许是和谈将起，兴许是重得佩剑，两人缓缓行过林荫之下，微热夏风吹拂，一路上他都若有含笑，行路亦如散步，缓缓而悠闲，被她逼问得紧了，就仰眼看看蓝天绿树的天空，唇边的笑意好像又深了些。
晴雅收回视线：“你老是问这个干嘛？”
白缘笑嘻嘻：“我想见识一下。”
晴雅：“……”
白缘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晴雅：“传闻这套剑法流传千年，除了最初创始的晴空氏练完十二式之外，还没有其他人练成呢！你既然都练到第十一式了，那想必也非常厉害了，不如和我比划比划？！”
没错，白缘乃是狂热的武斗派。
晴雅顿时皱眉。
白缘也正色，指着晴雅：“你可别再跟我说什么女孩子打打杀杀不好那一套，我最烦你说教。”
晴雅收到控诉，毫不动容，径直朝前走：“那是因为你原来太弱了，我怕你强出头，自然要提醒你。”
虽是苦心孤诣的话听起来却有些刻薄，不过白缘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追上去：“那我现在都是六翼了，有资格跟你一较高下了么？”
“不要。”晴雅干脆利落地拒绝。
“为什么？”
“我不想跟你打。”
“是怕打不过我还是觉得我打不过你？”
晴雅停下来，略叹一口气，认真道：“力量是用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我和你打的话，有什么意义呢？”
“我说过，我想保护你。”
白缘因为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楞在了原地。
晴雅忽然有些不自在，视线下垂，连头都微微垂了下去，避开了与白缘的对视，默默伸出一只手来。
这一副好像是要讨要什么东西的姿态，白缘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忽然想起指环，实在觉得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正手忙脚乱在身上到处乱找，晴雅却道：“可以……”
“牵你的手吗？”其实这是邀请。
白缘却刚好摸到了指环，在他说话的同一瞬间，将指环放到了他伸出的手心上
晴雅一抬眼，看见手上晶莹碧润的指环，又看看白缘，那种宛若水光一样的笑意瞬即从他脸上消散了。
“这个，我不能收。”白缘只说了这么一句。
晴雅则一句话也没说，仿佛确认般看了看指环，又看了看白缘，缓缓合上手心，手臂垂了下去。
“为什么？”晴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白缘朝前走了几步，她一回头，晴雅没有跟上。
晴雅的神态没什么变化，只是这一瞬间笼罩在他周身的天光云影近乎全然黯淡了。
白缘笑了一下：“因为我不是小白。”
她说完，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仙宫之中，晴雅记忆之中的小白，是什么样子呢？
年幼时柔软又娇嫩的小白团，年少时出落成一朵艳丽而热烈的红蔷薇，再长大些后好像也没多大变化，仍像一朵不设藩篱待人撷取的花儿罢了，而且是不带刺的那种。
在小白普通而短暂的人生里，也许只有一件事略起波澜。
喜欢自己的老师——这是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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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眼人都看得出，和谈过后的雅先生好像一下子颓了下去，一点也没有平素那种光彩润洁的模样，大家还以为和谈之事失败，但听楼中大人物的对话又并非如此。然而雅先生面对挽袖大人的兴师问罪，又是完全地漠然与不感兴趣，头朝向一边的窗外，看着一颗枝桠乱生的树默默发呆。
这一副良久出神发呆的模样众人可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环儿自信满满地解释——
一定又是吵架啦！
今天一天都没见到雪女大人呢！
环儿正在叽叽喳喳唾沫横飞说着她的种种猜想，一声清灵冷透的声音传来：“环儿？”
环儿吓了一跳，连忙从桌子上爬下来，近来的雪女大人脾气好像变得有些不好惹了，一众无聊到吹水的人也立刻一哄而散。
雪女也没有多余的表情，直接问：“雅先生呢？”
环儿指了指楼上：“正在挽袖大人房里挨训呢！”
雪女点了点头，径直上楼。
挽袖对于晴雅居然护着外人，尤其护着那个老道的做法极其生气，小灵猫在一旁撒娇卖萌喵喵叫，和挽袖的声声问责一唱一和，也不知是在求情，还是在火上浇油。
雪女到了门口，还未敲门，就听见挽袖旧事重提，又在质问晴雅当年动乱书的事。
这事，可谓是挽袖心中之刺，不拔不快。
“我问你，当年为什么要签动乱书？”
晴雅沉默未答。
“晴雅！！！”挽袖似乎“啪”地拍在了桌上。
她又拍了一声桌子，屋内便传来桌子轰然裂开的声响，可以想见挽袖之怒气。
雪女刚欲推门进去，晴雅的声音这才道：“因为……挽袖，你不要再继续问下去了。”他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他的声音听来极为苦涩，屋内顿了顿，晴雅转移了话题：“挽袖，白缘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雪女敲了敲门：“少爷，我是雪女。”
屋内应了之后，雪女便推门进去。
屋内比她想象得更加狼藉，晴雅坐在椅子上，面前碎裂的居然是一张石桌，碎裂之后整个屋里都是灰石碎块。
挽袖本是满脸怒容，看见雪女出现，有些惊讶：“雪女，你怎么出现啦？白缘呢？”
雪女和白缘从不同时出现，一个出现，另一个就一定要躲起来。
雪女道：“白缘，现在在水溪谷那里。”
水溪谷正是昨日和谈之地，白缘幼年居所。
晴雅动也不动，坐在椅子上的姿态也比平常懒散了许多，问：“她怎么去那儿？”
雪女却问：“少爷，这次的和谈，你和白缘一块去吗？”
晴雅摇了摇头。
挽袖连生气都忘了：“晴雅，你准备一个人去？”
晴雅依旧懒懒，闭了闭眼：“昨日和谈后，我发现了……我不希望发生原来的事。”
“原来什么事？”
晴雅却只说：“此次前行太过危险，如果有人抓住了小白来威胁我，那我说不定又会……做出错误的决定。”他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我不会和她一起去。”
“她现在可是六翼，正好帮你，谁能抓她？”挽袖都有些笑了。
“世事难料，那可说不定。”
雪女听着两人对话，看见晴雅手里不住地把玩着一个绿色的指环，静静道：“少爷，方才的问题，我来告诉你吧！”
挽袖：“雪女！你怎么敢！”
晴雅仿佛瞬间收了魂似的，看向雪女，神色沉然：“你说。”
雪女看了看神色迥异的两张脸，向挽袖解释：“是白缘让我来说的。”
“阿缘？她要你来说什么？”挽袖的语气流露了几分危险。
“白缘说这件事要是不解释清楚，之后就没法和少爷相处了。”雪女指了指那枚指环。
晴雅的手像被点穴般凝住了动作，目光却亮了起来。
挽袖不明那枚指环的意义，语气稍缓：“你说来听听。”
雪女嘴巴一张一合，语调亦如傀儡般冷漠平板：“白缘，不是小白。”
“这句话她说了很多遍了。”晴雅点了点头，瞬即下颌微收神情冷凝：“这是什么意思？”
雪女指了指自己：“少爷，你难道从来就没好奇为什么我会和白缘那具身体一模一样吗？”
“你是雪花令复刻小白的傀儡之身，自然一模一样。”
雪女又问：“那么，你没想过为什么会出现一个复刻体吗？”
这个问题一问，晴雅脸色一变，看向了挽袖：“当年你告诉我的，难道是在骗我？”
当年晴雅复活苏醒，一见到全然没有感情的雪女，还以为她心智受损，挽袖才解释道是小白身受重伤，非得外出寻医，为了借六翼之名震慑外敌，所以才复刻了一个傀儡。
挽袖：“我没有骗你，只不过是……省略了一点事实罢了。”
雪女接着说：“当年的六翼极乐鸟，那么厉害，少爷你不会以为小白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吧？”
晴雅苦涩摇头：“我只当她太受刺激，心性大变。”
雪女点点头，又摇头：“你想得也不算完全错误。她确实心性大变，而且……创造出了另一个人格。”
晴雅简直按捺不住，站起身来，语调提高：“你说什么？”
人格之事，晴雅博览群书倒也见过，说的是几个不同的人呆在同一个身体里，各自有各自的意识，共同支配一个身体，常常性格脾气完全不同，外人看起来只以为这个人疯了。最早晴空氏的《提灯游记》一书上略有只言片语，而后道宫术家为普罗民众攘灾驱魔时也极罕见地会碰到一些类似的事，医书上的记载便渐渐多了起来。
仙宫有专攻此类症状的术师，晴雅却从未见识过真实案例，只以为这是虚无缥缈的乱想，今日从雪女嘴里蹦出这么个词，简直惊得人不可思议。
雪女有些窘迫：“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总之白缘才是真正的六翼极乐鸟，白缘才能用那种强大的力量，小白的话是没办法使用的。”
屋内一时寂静。
晴雅仿佛陷在了巨大的震惊中，半天才问：“那，小白去哪儿了呢？怎么会出现白、白缘的？”一向冷静持重的雅先生也有些结巴。
挽袖叹了口气，接着道：“雪女都说到这份上了，接下来的我来说吧！她毕竟是复刻的，哪清楚那么多事。”
晴雅便看向了挽袖。
挽袖沉默了一下，才道：“晴雅，这次和谈，你还是让白缘跟着吧！”
“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力量绝对值得信赖。”挽袖又不禁沉吟，斟酌着开口：“白缘，是为了保护白雾城而诞生的人格。”
当年晴雅自刎死去，小白深受重挫，而仙宫又遭到了其他道派的联合围剿，生死存亡的关头求生的本能激发了极乐鸟完全暗黑的一面，这一面与世人眼中的极乐鸟截然相反，也正因如此，名为“白缘”的这具极乐鸟之身的封印才完全解开，六翼现世。
白缘的觉醒最初只是为了自保，而当她遵循小白的意愿带着晴雅逃出生天，回归白雾城之后，若是安全无虞，那个向往平安喜乐的小白定然会压制住白缘，然而那些为白缘所害的道派余众又穷追不舍到了白雾城，白缘只得继续存在，以六翼之力扫退外敌。
白缘存在的时间太长，接触到的血腥杀戮太多，这个暗黑人格变得越来越强大，反观小白，看到了白缘的强大，又深深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愈发弱小，小白与白缘的人格一直切换不定，小白终究便沉睡了过去。
白缘必须外出，这才以昔年奇遇所得的雪花令复刻了一个傀儡假扮“六翼极乐鸟”。
只是没有想到，雪花令仅仅只能复刻身躯，并不能复刻灵魂，所以雪女仅仅是雪女，白缘为了养伤离开白雾城，一别二十年。
“所以，你懂了吗？白缘既然愿意归来，本就是打算要继续守护白雾城。”挽袖道：“如果你想小白回来的话，就实现她的这个心愿吧！”
晴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小白……还能回来？”
雪女点了点头：“小白只是沉睡啊，只要极乐鸟的身体还在，她就有可能如同白缘觉醒那般，重新苏醒过来。”
晴雅阖起了眼睛，许久，才开口问道：“白缘让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雪女抬眼：“你能够接受白缘吗？”
“接受……”晴雅喃喃念着这两字。
雪女道：“少爷，白缘在水溪谷等你。”
挽袖将门推开，朝晴雅道：“去吧，晴雅，有些事情必须当面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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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袖和雪女一同看着晴雅下了楼，消失在大门外。
挽袖靠着栏杆，淡淡道：“你怎么会这么做呢？”
雪女低下头：“受人之托罢了。”
“还要伪装吗？阿缘。”挽袖却笑了：“我可是猫妖，雪女和你的气息完全不同，你当我分不出来？”
挽袖转过身来，低声问：“你打算动手了吗？”
白缘摇了摇头。
挽袖越发担忧：“可你……还支撑得了吗？”
白缘探向胸口，道：“我发现了一点可以缓解的方法。”
这一场惊心的人格裂变的故事里，还隐藏了一点事实。
晴雅彼时死去，小白和白缘的人格切换不定，小白觉醒时，挖出自己的心脏才救活了晴雅，这才是白缘必须外出的原因——需要寻找可以替代心脏之物。
但是，心脏这种东西哪有那么容易找到，白缘一别二十年，在外诞下小公子，身体却终于支撑不住，这才回到白雾城。
为了，夺回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