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时隔三十年后,第一次有术师再度进入了白雾城。
虽说只有一位,但是足够稀奇。
白雾城的民众也听说了和谈之事,心下惶惶也属正常,前路难辨,不过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昔日两位城主就能与术师们不分胜负,而今又多了雅先生和雪女大人,白雾城虽算不上固若金汤,却也今非昔比。
但当白胡子白头发仙风道骨和蔼慈祥的老道者沿街而过时,民众临窗观望,不觉深深为这老者非凡气度所折服,不由自主生出了几分信任,便对这次和谈增了几分好感。
为了保障老者的安全,雾隐牢牢盯着挽袖,两人自是无法到场,便由最初的两位倡议者与之会面。
城中多山,晴雅选了一处僻静阴凉的小山谷,用以迎接师宗。
夏季之时,这山谷中有一方小小山坡,开满了雪白而不知名的小小花朵,六瓣纤长,一齐随风伏地时便在山坡上生出一道道细长波折的浪痕,周而复返归去来。
白缘望着山坡上道道花痕细浪,有些发愣。
晴雅问:“怎么了?”
白缘指了指山坡,又指了指立在山坡之下,他们现在所在的一栋小小房舍,门前有一颗极高极大的相思树,风吹来,花就簌簌落到树下的桌上。
“这里,是我家。”白缘喃喃,问:“你怎么会选这里?”
晴雅将一朵落花从她头上摘下,面无波澜:“是雾隐选的地方。”
白缘做梦一般跟着晴雅走回到树下,坐在桌前,透过那扇窗便能看见房舍内的布置,这么多年过去了,白雾城几度受袭,这里还保持着她小时候的陈设布局,显然是有心人重新收拾过了。
“小时候我和阿娘就生活在这里,这棵树据说还是我出生的时候栽下的,居然……长得这么高了。”
白缘望了望头上林叶交错的相思树,年少活泼而笑的那个小白缓缓浮现在眼前,她眨了一下眼,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晴雅见到白缘的眼泪,有些手足无措:“你、你怎么了?”
白缘顾不得伤春感怀,捂着泪流不止的一只眼:“树上沙子进眼睛了!”
情势陡然显出几分滑稽,白缘手足无措站起身四处乱走,继续泪流不止,堂堂六翼极乐鸟,眼睛还是如同人类一样脆弱啊!
她模模糊糊走了两步,就撞到了晴雅。
晴雅一把将她的脸捧了起来,轻声道:“别揉了,我给你吹出来。”
白缘泪眼婆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里稍微有点小小的风凉之感。
白缘乖乖半睁着眼,泪流满面的样子极为楚楚,双手捧着的脸颊滑腻如脂,晴雅本是专心致志帮她吹眼里沙子,忽然而然有些走神了。
白缘几不能视物,眼前若远若近隐约看得见晴雅的脸,却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觉那温润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仍旧当晴雅当做一派正人君子,未做他想。
好像下一秒,就要亲吻到她的额心。
像是坠入了某种迷幻之中,风停云止,如梦非真,面容缓缓贴近,唇便不受控制地落了下去。
“晴雅,你在干嘛?”
一声来自不远处的呼唤犹如鸣钟激响,那将要落下的吻便停在了千钧一发之间。
晴雅生生停止了动作,瞬即一派清明地收回脑袋,指尖一丝凉风扫过,折磨白缘眼睛的小小异物立刻飞出。
“啊,谢谢你。”白缘发自内心道了一声感谢,眨了眨眼,视线再度变得清晰,看清远方来客。
白胡子老头略带愠色走了过来,白缘见他脸色古怪,便问:“师宗,怎么了?”
晴雅先前已告知了白缘广宣子的身份,白缘好歹也学于仙宫,便也叫他师宗,这样比叫“道长”听起来亲近些。
广宣子长袖招摆:“和谈在即,你们居然这般轻浮不正。”
他修为高深,目力自然看得清花树下的真实情况,这个“你们”实在是给了晴雅几分薄面,模糊了事实。
他真正要骂的是晴雅:“你居然这般轻浮不正。”
白缘脸色一变,方才一幕以广宣子角度看来,定然是花树下的两人深情款款地抱在一起……拥吻。
和谈如此大事,他们两个居然还有心思“卿卿我我”,也难怪老者生气。
白缘连忙解释:“啊,不是。方才我眼里进沙子了,晴雅帮我吹掉罢了。”
虽是这么说,她心里也掠过一丝奇怪。
吹个沙子,要那么久吗?而且他吹了半天也没吹出去,最后一指凉风瞬息解决,之前磨磨蹭蹭究竟在干嘛?
她想起方才老者最初的一声厉喝,分明是针对晴雅。
白缘不禁狐疑望了望默立一旁的晴雅,晴雅面不改色,她嘀咕几句便也没放在心里。
白缘的本事根本不足以令晴雅招认,老者一眼扫来,晴雅这才心虚低头,迎候尊驾:“拜见师宗。”
“色令智昏。”广宣子认出白缘正是当年凭一己之力将仙督拉坠下马的人物,便无不惋惜地摇头暗想——
美色当前,晴雅这般人物居然也抵挡不住,这些小辈真是每况日下啊!
他倒也不拆穿,痛心疾首又扫了一眼晴雅,后辈虽有意会,腰更弯了几分:“恭迎不周,望师宗见谅”,脸上却仍旧坦荡荡。
呵,死不悔改。
广宣子无奈轻叹,看着眼前一对宛如辉映的白衣璧人,随即正色。
两人见老者神色,也立刻变得严肃。
主要交涉的实际是晴雅和老者,白缘自认武斗派,这种唇枪舌战的活计难以胜任,便只静立随听。
没想到两方交涉者的气氛颇为融洽。
晴雅拱手,脸上和煦谦恭:“师宗,此次和谈怎会劳烦您的大驾?”
广宣子又将那卷轴递给了晴雅:“仙督与你同有此意,便托我前来一趟。”
晴雅平静看完卷轴内容,并无一语。
广宣子继续道:“和谈之事绝非小可,纵使仙督之意也并不能促成。”
晴雅点头:“我知道。”
广宣子轻叩桌面,目光微远:“你有何意?”
晴雅从容:“世间道派分散星立,皆相隔甚远,每每千里百里便有一相对较大的星点,实力、威望、影响力都相对较高,因而能辐射周边。”
广宣子老眼中露出一丝赞许之色,静静听他说下去。
晴雅便道:“当今道派,实力最强者乃三宫四家,乃是万里之星。”
广宣子眼瞳一亮:“所以?”
晴雅沉稳而淡定:“若要达成和谈,必要先说服这七家道派,若能得取七家之协力,再以仙督令广召天下,由此约盟必然稳矣。”
“你是深思熟虑。”广宣子虽也称许,又问:“当年我曾问你:天下何定?你还记得自己的答案吗?”
晴雅轻声道:“天下和定。”
广宣子目光如炬逼视晴雅:“那么,你为什么要签下战乱书呢?”
晴雅低头,握拳。
广宣子看着这个年轻人缓缓露出了隐忍的痛苦,毫不留情。
气氛骤然变得犹如疾风骤雨般紧张起来。
“我知千花师上逼你,这非你本意,但你毕竟还是签了,这便是你意志不坚的表现。”
广宣子继续沉沉道:“你当年不是为了稳定局势才继任的吗?最后也失败了。”
他说着,看向了白缘。
晴雅神情一变,站起身来护在了白缘身前,道:“不是她的错。”
白缘被广宣子那么意味深长的一眼扫来,尚不知如何反应,被晴雅那么一挡,就不好动手。
晴雅微微垂首:“当年之事,盘综错结,其中有许多不解之谜,不能一概论之。”
广宣子继续笑道:“可是世人只知七日仙督这个版本的故事,你若要去游说七家,又要以何身份居之?”
“晴雅。”
“若他人只认七日仙督……”
“我必诚心说服。”
“也许不得不磕头认错,颜面及地,也会去做吗?”
“是的。”
两人对话声声灌入耳中,白缘略带吃惊地看向晴雅,不能想象老者形容的那副画面。
花树下清贵文雅的白衣公子,仙宫中万人景仰的晴雅仙师,有朝一日要跪在污泥里,任凭他人唾弃责骂。
老者见晴雅一脸坚毅果断,反而恢复正色:“不要下跪,也不要认错。”
晴雅有些楞了。
“下跪、认错,这并不是和谈,而是谢罪,和谈之事双方必以均等之位才能进行!更何况,你已经谢过一次罪了,不是吗?”
老者将身侧一把佩剑解下,递了过来:“有人让我把这柄剑转交给你。”
剑鞘质朴,剑柄呈银质,晴雅比白缘更迅速认出了这柄剑,呆了一下才伸手接过,拔剑出鞘,一道蓝光流转剑身,瞬息归于无形。
久违而熟悉的触感。
晴雅喃喃:“好久不见,流光。”
昔日晴空氏身佩双剑行走天下,一名流光,一名幻影,晴雅因缘际会,获流光之剑灵认可,成为新主,仙宫之乱中,流光折断,晴雅自刎后更不知其踪迹。
白缘抢白问了出来:“这剑不是断了吗?谁把它修好了?”
广宣子高深莫测:“这一路行去,你们自会知晓其人。”
“这一次,就作为雅先生去吧!好好调查清楚当年之事,因果报应,恩怨昭彰,切莫放过恶人,也切莫委屈自己。”
晴雅将剑收回,沉然点头。
气氛仿佛忽然一松,云淡风轻,两人之间近若闲谈。
两人连番对话皆是绵里藏针,虽不动一枪一剑,却也隐隐透露深浓血腥,晴雅在重重攻势下仍能自保,便让白缘有点刮目相看。
本以为这位只不过是个寡言少语、淡薄平和的仙宫术师,当上仙督也并没有积攒什么经验值,看来……还真是有点深不可测。
白缘这一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想起雾隐那番话,心生感叹——这和谈之类的文事果然烧脑。
广宣子闲闲道:“此去,最难的不是一一说服七家,你知道吗?”
晴雅点头:“最难的是众道和解。”
三宫四家之间既有裙带缀生,又有前尘旧故,虽不及热战,大大小小的矛盾嫌隙总是不减。
广宣子直指其中关键:“他们也许不会针对白雾城,但必然会针对其他六家,若是七家中有一家不同意,这和谈之盟便不会牢固。”
“你做得到吗?昔日身为仙督的你都没有做到的事,现在的你做得到吗?”
晴雅一脸面无表情,却难得地沉默了。
广宣子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昔日的你当然做不到,因为那时你是仙督。”
晴雅也站起身,有些愕然。
广宣子微微一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叹息了一句:“晴雅,其实你不适合当仙督。”
晴雅微微垂眼,并不反驳。
“只要你还抱着天下和定的念头,你就不适合做仙督。”广宣子一顿,笑意却更为温和:“可是,我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
“只要这世间还有你这样的人,这世道就不会坏到哪里去。”
晴雅躬身:“师宗抬爱了。”
广宣子笑意和蔼:“不过现在你不是仙督了,仙督不能做的事,雅先生是可以去做的,我给你个建议——”
“若要释清各家的矛盾,自然要从矛盾的根源查起,也许你会发现从始至终矛盾就只有一个。”
白缘凉凉问道:“师宗,你干嘛卖关子,直接说出来告诉我们不行吗?”
广宣子摇了摇头,看着两人:“纵使告诉你们也不能化解矛盾,自己去查吧,我相信那个过程中你们便会寻出你们对于这个矛盾的解决之道。”
大事既定,两人送老者出城。
城内忽然冒出一波杀手,想也不想就知道是谁的手下,广宣子呵呵一笑,晴雅执剑护行,这帮人本来是来来对付老道,却见雅先生处处维护,一直跟到城门外都没能下得了手。
他们不敢退,手段阴险的挽袖大人堵决后路。
他们也不敢进,修为高深的雅先生阻隔前路。
一路上广宣子倒是从容不惊,还能和白缘说笑谈天,老者的亲和力十足,不一会就让白缘消除了方才那一点点不悦,差点张口叫他广宣爷爷,然后想起广宣子的位分绝不止爷爷辈,这才住嘴。
广宣子乐呵呵看着白缘这只小极乐鸟,他毕竟年纪大见识广想得开,儿孙自有儿孙福,当年晴雅将白缘带回仙宫,广鸿子就真看不出她的身份吗?不也还是默许她呆在了仙宫?哪怕之后闹出这么大的祸事,那也是一代又一代必须负责面对的事。
仙宫,就是在这样一代代的继承与迭代中才屹立不倒啊!风雨淘尽浪沙,留下的便是黄金。
晴雅,在这汹涌诡谲的时代里,究竟是沙子?还是黄金呢?
出了城门后,奉命而来的下属们仍旧保持追围之势,却有意无意缺开一个口子,打定主意想让广宣子全身退去,毕竟他们都追到这儿了,回去复命也能说得通。
挽袖大人和雅先生,哪边都不好对付啊!
追杀和被追杀的两方都心知肚明。
广宣子便别了两人,正要离去,却见远方一群散兵游勇乌泱乌泱冲了过来,嘴里大叫:“广师宗,我们来救你啦!”
原来是那批小辈术师们听闻广宣子居然独自一人进城,带头的明家小子深感不安,生怕那心狠手辣的九命猫妖趁机报仇,便带领众人前来,远远一见广宣子,果然正如预料中见了大批杀手,当即不管不顾冲了过来。
这方的下属们见到术师们来势汹汹,赫然变色,调转矛头直逼敌方,眼看又是一场小战在即。
广宣子也没料到和谈之事还没谈热乎,这又要打起来了?
他还没出手,一道白影飘过,执剑横绝两军中间,黑发微拂,雅先生神情冷峻,一剑插在地上,流光之剑蓝光大作,惊人气势顿然震住双方。
晴雅看向明家小子带头的术师们,轻轻敲了敲剑身,道:“流光之剑。”
明家小子脸色白了三分,流光幻影之名天下皆知。
晴雅一扬手,流光飞身落入手中,他忽然冲天旋转一圈,剑气却淡,随即再立于众人之前。
“太上十一式。”晴雅轻描淡写道出这么几字,明家小子及一众术师瞬即面白如鬼,心内震惊排山倒海。
不是九式?却是十一式?
这位七日仙督居然练成了第十一式?
这世间居然有人能练到十一式?
上一次莫非还是他手下留情?
晴雅扬剑指向众人后方:“和谈将启,从今日起若有胆敢侵犯白雾城者,有如此树。”
白缘“哼”了一声,冷冷补充:“杀无赦。”
术师们朝后一望,极远之处一片森林,依稀能见一颗参天高树,在晴雅之言后应声劈开,无比精准地分成了两截,各向左右。
他居然采用竖切,而非横切。这绝对是有心炫技!!!
意思很明显,他既然能那么远那么准地劈开一棵树,那么万人之中把一个人竖切也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这时非但小怂包们,甚连一直忠心耿耿的下属们看待那轻弹剑身的雅先生,也犹如看待厉鬼一般惊慌恐惧了。
下属们深感庆幸未与雅先生对抗,城中常有争辩问雅先生和雾隐大人谁比较强,眼下一刻,本能驱使着下属们极为墙头草地彻底倒向了雅先生一边,暗想若是以后真得要和术师们打仗,一定一定要投入雅先生麾下!
为人持重见多识广的广宣子也难得震惊了,一阵大笑发自肺腑,他并不等那群小辈,径直飘空离去,却又远远回望了一眼那众人簇拥着回城的年轻人,白衣清雅,仗剑风流,倒是有几分像仙师晴空氏。
晴雅,并非沙子,并非黄金,而是璞玉啊!
回城之时,白缘偷偷摸摸问:“喂,你不是很喜欢花花草草吗?那么一大棵树你说砍就砍啦?”
晴雅淡定如僧:“那棵树寿命早结,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倒,挽袖早让我把它劈了免得砸伤人。”
“那你怎么现在才劈?”
“流光用着比较顺手。”
散兵游勇中的两人看着两人回城,其中一人问:“少主,需要回去通报吗?”
另一人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点高深莫测的笑容:“十一式,仙督令,你就这么回去答复吧,那个人会懂的。”
其他人招呼了“少主”一声:“归海,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吗?”
明归海听见问话,看向众人,忽然露出一副想起了什么事情的样子,一拍额头:“糟了,我忘记下个月是我老头子大寿,非得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