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术师们跟随道者离去，犹如一帮做了错事被家长拎回去的小屁孩，各个垂头丧气，同时又忍不住生出一丝死里逃生的侥幸。
一天之间，先是六翼极乐鸟，继而太上九式，最后便是九命猫妖。
白雾城中如此卧虎藏龙，难怪久攻不下，这三位单拎出一位就够他们喝一盅的了，居然能够全身而退，想想也真是万分幸运。
但诸位术师心里也清楚，若不是那位行于众人前方仙气飘飘的玄衣道者在场，他们也绝不可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一时间对这位道者的种种轻蔑不敬一扫而空，油然换上了一副敬畏与尊重的面孔。
这位道者出自隐山宗，隐山宗本就是个名誉机构，以各大道派当中深隐不出的人物自愿加入，这些人也许从生至死都一直隐修，声名默默，隐山宗也因而在仙家江湖中既无地位亦无实权，俗称养老宗，平素向来不显山显水，偶尔掀起一个浪花，只因其全体成员以年龄优势自然而然地占据了绝对“德高望重”的位置，负责百八十年出现的一次仙督遴选罢了。
其余时间，这隐山宗的各位老者便分外遵循了“隐世不出”的宗派原则，若非羽化登仙，世而不知。
这些小辈们到底是忘了“姜是老的辣”这句话，初见隐山宗的一个老头莫名其妙出来搅局，当场炸锅，不过老姜三招两招镇住了那只猫妖，也连带将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收治得服服帖帖了。
众人在距离白雾城外百里之地的小镇停下，随意找了个地方歇脚，一帮小辈簇拥着老者效尽犬马之劳。
待到安定，终于有人开了口问清前事。
开口的是那位刺杀者，最初的领头者英勇就义，这位本是二号人物，自然顺位继承领头者，代表大众发言。
“老先生。”刺杀者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薄皮斯文，并不像杀手，反倒像个小姑娘。
老先生啜了一口他奉上的香茶，众人围绕在侧，鸦雀无声。
刺杀者渐渐适应了领头地位产生的压力和魄力，条理清晰地问：“老先生，您说仙盟同意和谈，是不是缓兵之计？后续是否设了什么陷阱？是不是打算让对方放松警惕，然后趁机攻打回去？若是如此，在下愿鞍前马后略尽绵力。”
这也是众人的心声。
仙家世世代代都和白雾城战乱不休，这些小辈自然也继承了先辈们的理念，说起“和谈”一词，简直是不可想象，又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老者道：“就算放松警惕，又能弱到哪儿去？别说九命猫妖和那位晴雅楼主，那个极乐鸟一日在城，白雾城就绝对难以倾覆。”
二十年过去了，“七日仙督”之名传遍仙家各派，这个极度可笑之名背后代表的真正人物反倒不那么声名赫赫了，时至今日，若非当年那些亲历者，甚连七日仙督姓甚名谁恐怕也不是很清楚。
这位老者也不像他人那样故意以“七日仙督”呼唤晴雅，仅以其仙宫之位称之，术师们愣了一下才将人与名对上。
老者目光如电看了一眼刺杀者：“你是哪家的后生？”
刺杀者红了一下脸皮，自觉给家族蒙羞，却还是说出了名号：“在下明氏归海。”
这个姓氏想来有些特殊，其他人一听没想到自家这群散兵游勇里居然有明家的人，都有些哗然了。
老者一扬手，顿时止沸。
“当年仙宫之乱，明氏又没和极乐鸟结仇，你跑来添什么乱？”
明归海摇了下头，道：“老先生有所不知。二十年前我们明氏是没发生什么事，可是三十年前的明氏家主也曾攻入白雾城，我们可是死伤惨重啊。”
“三十年前的事跟你有何干系？”
“毕竟是祖上之事。”二十岁的明家小子咬牙握拳，热血沸腾。
“吃饱了没事干！”老者冷评一句。
“现任的明氏家主是那位首席么？怎么会容许你这等小辈如此胡来？”
明归海又摇了摇头：“那位首席不大管族中之事，吾明氏一族又见衰落，正是如此，吾才欲以攻白雾城凝心重振家族！”
他说得兴起，起身抬起一只细长的胳膊在半空中握拳而呼，周围人也都被他感染，纷纷喝彩起来。
“三两壶装不了七斤酒！”老者怒喝：“坐下来，像什么话！我看明氏正是出了你这样的后辈才一蹶不振！”
明家小子又讪讪坐回凳子上，老老实实。
老者从怀中取出一卷卷轴放于桌上，环望四周，沉声道：“我此行前来，乃是仙督特意托付，愿与彼方和谈，这是亲谕。”
那卷黑红相织的卷轴缓缓在桌上铺展开来，墨气犹然，卷内侧白底黑字真真切切写着和谈意向，另付仙督押印，这一张卷轴摊开于眼前，众人却都像是被点住了穴道，一个个凝成了雕像。
“鬼扯！”明家小子忽然拍案而起，脸红气涨：“这就是鬼扯，我们世代仇怨，都没讨个公道，这就要和谈？”
其他人也都纷纷醒觉，望着老者磨牙霍齿，一副绝不同意的模样。
老者再度凌然扫向众人，却也压不住小辈们心中气愤，朗声道：“都平静些！”
他将明家小子重新拉回凳子上，将另一杯香茶推了过去：“世代仇怨，血流成河，双方尽皆死伤无数，这件事你怎么没想到？”
老者这番态度，显出了对后辈的关怀与几分尊重，明家小子脸色稍和，接过了茶，他人见领头者稍有回转，便也稍稍安静下来，静观后变。
明归海捧着茶，还是气不过，又将茶放在了桌上：“若要和谈，那我们昔日血海深仇，无数家族灭于极乐鸟，这账要怎么算？”
老者像是早有准备，一笑即道：“你生得晚也许有所不知，而今极乐鸟这一支寥寥，纯因多年前无数极乐鸟也曾死于我道派众人之手，若真要一命抵一命，谁欠谁的还真说不定。”
“但是……”明家小子有些气颓，仍要辩嘴。
“极乐鸟一支大多性情平和，像白缘这样的异类可是世间绝无仅有，到时候若是真算起来，一旦理亏，对方定然先发制人，于我方更加不利。”老者愈发耐心，循循善诱：“岂可因小失大？”
“再者，”老者环望一圈，略略显出几分无奈：“现任仙督不也曾放话，让你们去报复了吗？只不过私怨私了，你们要真是能单挑打败那个极乐鸟，那对我们倒真是皆大欢喜。”
众多术师一听老者引用现任仙督的话，脸上顿然五色轮转，心中百感。
没错，较之上任仙督的大而无畏公正严明，这位临时接任的仙督便显得颇为圆滑灵活狡黠多变，对人对事极其擅长打太极拳，性情诡谲阴晴不定。
上任之初，众派皆因极乐鸟之事死伤惨重，欲请仙督继续前任之事，征讨白雾城，仙督便翘起二郎腿，将腿放到桌上，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模样：“好啊，听说那六翼极乐也在白雾城，谁要是能当先锋军把极乐鸟拿下，本君定然将此公之名铭于史卷，以供万代敬仰。”
这话的意思已然是把那要去对付极乐鸟的人当个死人了。
众人脸色惨白，却也知他所言非虚。
数百道派术师齐齐围剿，都没能拿下那六翼，要是谁真敢单枪匹马地上去，单是这份勇气就足以令万世喝颂了。
众人正面露怯色之时，仙督却忽然脸色一变，冷喝一声仿佛炸雷：“你们谁要不怕死的自己去，我绝不拦你们！”
他语调又软了下来，无聊地拨弄手中笛子：“反正我是不去。”
正因为缺乏各派精英集合的仙盟支持，他们这一小撮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奇袭者才只能算是“散兵游勇。”
这位仙督也是一朵彪炳奇葩，其名晴夕，论资质论天赋论才学都与那七日仙督不分高下，甚至连姓名也莫名其妙地有些撞到了一起，彼时遴选到最后两人，七日仙督一言得师宗认可，却又猝然自杀，这位不慎落选的后继者便拍马上任，一继任就说出这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一番话，顿然浇灭各方信心。
上任看起来无比优秀深深值得信赖，却留下一堆烂摊子。
这任看着吊儿郎当相当不靠谱，却软硬兼施地周旋各方，平日里为人处世手段也很柔和，二十年修养生息，战乱未起，各方道派隐隐复苏。
是故众方虽未明言，这位仙督的地位与威望却渐渐高涨了起来。
所以这一波爹不疼娘不爱可怜巴巴的复仇者们，对这位仙督也不敢轻言造次，生生将一肚子怨言憋了回去。
老者见状，颇为满意地微微一笑，起身加码：“你们又打不过，又想假公济私，靠这一纸盟约来灭掉对方的最强武器。”
复仇者们脸上愈显青白。
“六翼极乐可是对方的最大依靠，绝不可能交出，如果一定要逼迫，物极必反，对方若是撕破脸皮，背水一战……太上九式的威力诸位也是亲眼目睹，纵然最后我方获胜，战火无情，各位尸骨又将埋于何处呢？”
明家小子深深低下头去，悻悻道：“要真是打得过，也不必和谈了。”
有些人按捺不住，出声道：“不，只是……”
老者断然喝道：“仙督有令，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各行其是便罢了，谁敢阻挠这次和谈，仙盟必然亲征门下，讨个说法！”话语一滞，他略缓了语气，笑道：“不过诸位若是愿意与仙督会晤一番，那老道我也不多说什么了。”
一锤定音，全场寂然。
老者便道：“若无他议，老道便先行一步前往白雾城交涉，诸位则请自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人生这般漫长，各位莫只见前事而忘后程，还是为以后早作打算为好。”
他拂袖离去。
明氏小子像想起了什么，连忙起身追问：“老先生，还没请教你的名字呢！”
老者的身影却转瞬飘远了，留下渺渺几字：“仙宫隐山宗，广宣子。”
这一声道出，诸位术师连续受了太多震惊，却都麻木到面无表情了。
啊！居然是仙宫的广字辈……
昔日仙宫师祖广鸿子坐化之后，这一位，便是当世仅存的晴空氏直系弟子了。
难怪那七日仙督行如此大礼，敬言尊之——“师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