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天之后究竟发生了啥白缘一点不清楚,只感觉一觉睡醒,神清气爽,窗外天光大好,心情顿然明亮。
一起身,晴雅赫然在侧,坐在床边桌前,捧书饮茶悠闲从容。
白缘有些发愣。
“醒啦?”晴雅将茶递了过来:“喝吗?”
“好喝吗?”白缘发呆问道,见晴雅点了点头,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她身上的冰寒缓解了不少,这一口茶正适合这炎炎夏日,茶意清沁,虽凉不冰,醒神醒脑。
脑子一清醒,就觉哪里不对劲!
啊呸!这杯茶不是他喝过的吗?居然直接就这么递过来啦?
白缘的魂儿醒了过来,神态模样却还是一副发呆,端着茶杯没动弹,晴雅一伸手又将茶杯接了回去,顺带将翻了一半的书一并放在桌上。
他一只手搭在白缘额头上探了探,体温微热恢复了正常。
这一系列动手动脚的动作下来,白缘彻底清醒。
晴雅站起身来,一副像是等了很久的样子,“走吧!”
“去哪儿?”
“挽袖和雾隐,和谈。”晴雅一个字也不多说。
白缘一个激灵,正事在前,其余皆是小事,便下了床跟在晴雅后面出了门。
一出门,环儿站在门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见到晴雅之后,却又匆匆行了个礼兔子般溜走了。
白缘有些在意地望了一眼,晴雅在前方催促:“走吧!”
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大事呢?白缘晃晃脑袋,跟上晴雅,一扭头就将这天发生的一点小小古怪抛却脑后。
两人并肩下楼,白缘动动筋骨,望见楼下严阵以待的黑衣男人,嘴唇微翕:“我去找雾隐。”
“?”
晴雅目光扫视一圈,没发现挽袖,注意到白缘热身跃跃的样子,低声回应:“你打不过他!”
“谁说我要和他打?以德服人。”白缘继续嘴唇微动,神态平和又宁静,向不远处的雾隐微微点头致意。
“我来搞定雾隐,你去说服挽袖。”白缘分派了任务。
“?”
白缘一把推开晴雅和他的疑问,大步迈向雾隐,像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女将军,奔赴战场的前一刻两人进行了最后的对话:“你没听过女儿是男人前世的情人吗?”
“雾隐绝对手到擒来。”
晴雅心想说你又不是他亲生女儿,顶多算是……养女?干女儿?那前世是什么关系?
至于分派晴雅去直面挽袖的原因就更加离奇——
晴雅曾经对挽袖有救命之恩,拿这个做开场白,妖族可是有恩必报,后面的事定然是水到渠成。
其实白缘还是留了几分情面,从没有点明雾隐这个老父亲一直看不惯晴雅——拱了自家菜园的猪。
晴雅很想抓住白缘,问她一句仙宫所学是不是都完全还给仙宫了?
世上只有“施恩莫望报”,哪有“受恩莫忘还”?
如果被他抓住了,白缘一定会回答:是的。然后就气死晴雅。
不过白缘乃是羽族,行走如飞的功夫让她在仙宫历年的飞渡术考核中都排名第一,晴雅一个走神,那清凉衣衫便从指尖溜走,滑向了黑衣之所在。
眼前那两人一桌两茶,俨然先行”和谈“的架势,晴雅当然不会从旁搅局,招来一个小仆问清挽袖所在,便朝后院去了。
雾隐故作冷面,面对白缘笑脸,不为所动:“你想干嘛?”
白缘坐定,与之平视:“你一清二楚。”
两人相对而坐,桌上一副棋盘,雾隐执黑子先行一步:“你觉得这可能吗?”
“我觉得非常可能。”
“那些人不可信。”
“一次尝试如何?总好过生生世世担惊受怕。”白缘微笑。
雾隐却抬眼:“有你坐镇,我们却未必会输。”
三言两语交锋之后,白缘拈着棋子,下了第一步。
她并不擅长下棋,早知如此,却让晴雅来和雾隐对阵就好了。
人在棋在,棋败人败——
这是雾隐所给的唯一一次与他商议的机会。
她下了一步,雾隐凌厉出棋,“啪”的一声,又一颗黑子落在了那颗小小白子身边。
“阿缘,你知道为什么世间总是有这么多战争吗?”
“为什么?”白缘纵观……总共就三颗棋子,完全一目了然啊,不过也需小心谨慎就是。
她不动,雾隐也不动,一粒黑子在他指尖旋绕:“因为人们喜欢。”
白缘下了第二步,听见这话,抬起头来,挑了挑眉。
“人怎么会喜欢战争呢?”
雾隐的第二颗棋子又下在了白缘棋子旁边。
“因为战争是相较和平更加简单的事,所谓的公平、道义、仁爱之类的东西,宛如枷锁,拷住人的手脚,将一切都限制在了条条框框里。”
雾隐加快攻势,一指棋盘,白缘凝神赶上,下了第三颗,几乎不待她思考,雾隐的又一颗黑子落了下来。
“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战争、侵略……只要打开暴乱的局面,就能完全不需掩饰地展露内心的欲望,去掠夺、去攫取。”
雾隐平常极少说这么多话,更或者,这位平常所做的事实在太、太……说起来就有点头疼——城主大人酷爱晒太阳,没事就在城头睡觉,为一景,睡觉也不老实,翻身直直从几十丈的城墙上摔下来,没事人似的拍拍屁股又飞回城头继续睡,此为另一景。
因为更多诸如类似的原因,便让人偶尔也会忘了这位乃是与挽袖大人并称东西的另一位城主——雾隐大人,乃雾气所化的妖怪,在术师们的必杀名单中高居榜首,因其平素懒洋洋,若是真要动刀动枪则变得无比兴奋,兼具谋略与力量,杀伤力甚至超过单打独斗的六翼极乐。
白雾城因他而兴,他一度被封印,白雾城也因而败亡。
某种意义上而言,雾隐才是白雾城真正最重要的存在。
这位在白雾城占据高屋建瓴之地位的城主大人此刻稍微露出了一点真实面目,白缘打起百倍精神,全心应战。
“乱世亦为时势,打破秩序,重建秩序。”
雾隐的棋穷追不舍,渐渐对白缘呈包抄之势。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阿缘,我活得够久了,这些事看了无数遍。”
白缘寸土不让,一步之后,抬头冷问:“那么,你想为王?”
“非也。”雾隐拈棋的手指一凝,淡笑,他指了指棋盘,盘上黑白二色相互纠缠,互相厮杀,胜负难分。
“若是两方旗鼓相当,你觉得下赢比较难还是下输比较难?”
白缘这时才能纵观全局,对方杀机四溢,步步锋芒,她的棋子勉力一战,倒也势均力敌。
但是如果继续下去,她也许就会输了,因为她并不知道对方接下来将会如何出招。
“当然是下赢比较难。一招下错,满盘皆输,单单是这种风险就足以让本来高度紧张的棋手变得紧张兮兮,反而变得更易出错。”
雾隐下了一子。
白缘震惊,盘上局势顿然扭转,胜负之势豁然开朗,只是……
雾隐之语如那枚黑子一着定下终盘:“和局最难。”
白缘挺直半身看向雾隐,两人之间的棋局,以和棋告终。
“不知道对方会怎么走下一步……”白缘道。
“不能输,因为输了就会失去一切,也不能赢,赢了就会遭受反噬。”
雾隐微笑,漆黑的眼瞳中带着丝丝冷意:“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和谈吗?”
“和谈最后也有可能失败。”
“即便建立了盟约,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种纸上之盟也终有破灭的一天。”
雾隐轻然点头,又问道:“即便如此,你还要坚持吗?”
白缘在他疾风骤雨般的迫问下激发了本能,一双眼银光潋滟,她自己却没有察觉,伸手横空凌于棋盘,以邀请之姿,“即便如此,我依旧尽我所能。”
雾隐坐直身体,回应般握住了她的手。
四目交接。
雾隐的眼瞳也隐隐流泻出了淡淡的银色,雾气之妖。
女孩子手心的温暖一点点泛了上来。
“这世间,哪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呢?”雾隐道。
“有的。”白缘淡淡微笑。
“那是什么?”
“雾隐你也许不清楚,但是作为极乐鸟的我,常常可以聆听到人心的声音呢!”
”毕竟是以爱为滋养的羽族!”雾隐了然。
“给予他人爱意,亦渴望他人爱意,人也好,妖也罢,那一颗想要得到幸福的心永远不会改变。”
“我想要守护白雾城,因为这样我就会感到幸福。”
雾隐眼中的银光愈发明亮,却又愈发温柔,唇边露出一点难以捉摸的笑意:“飞蛾扑火。”
“逐光而死。这也是,极乐鸟的本能。”
白缘笑了一笑,又道:“这是小白的愿望。”
“这也是你的愿望?”
“是的。”
“做好觉悟了吗?”
“当然。”
“若是失败了,也不要哭鼻子哦。”
“那是小白吧。”
“我是说,如果要哭的话,就到我怀里来哭吧,不要去找晴雅。”
“你说什么鬼话?”
白缘悻悻收回了手,雾隐却弯身过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女孩子发丝柔软,他眼中银色熄灭,“那么,好吧,我同意。”
语调既如老父亲同意女儿出门远游一般,痛定惜痛,终下决心。
白缘便也如有些忤逆而知错的女儿,乖乖低了头,接受老父亲的慈爱与关怀,语调还保持着一本正经:“谢谢你。”
“哪里哪里。”
雾隐的话,平常看着大而化之,实则内心深沉,犹如雾气不可捉摸,其实绝对不容易说通,挽袖平常一副高不可攀精明冷酷的姿态,但毕竟是猫妖,比起虚无缥缈的雾气,弱点和喜好则仍旧遵循猫的特性。
只要,给点猫天蓼、顺着撸毛就是了。
挽袖绝对记仇,昨日被那老道士当众折了颜面,眼下早已召集一批死士制定了一套纵使追那道者到天涯海角,也要让他粉身碎骨的暗杀计划。
记仇的人也特别记恩。
晴雅在前,挽袖的脸上仍旧阴霾深重,挥开手下人,磨牙森森道:“晴雅,你来得正好,那个老道士什么名堂姓甚名谁,我可甚为仰慕呢!”
晴雅拿起准备好的礼物,双手递了过去。
挽袖本不想接,只是那礼物似乎有意无意没怎么包扎好,一方盒子底下隐隐露出一点辉光灿烂的东西,在那样黑漆漆的盒子里居然也能发出如此光亮,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眼。
挽袖双手背到背后,没接。
晴雅有备而来,做足姿态,弯身双手捧上藤制黑盒,大礼而拜:“这是送给你,代师宗谢罪。”
“不要。”
盒子里传来“喵”的一声,这下立刻让身为同族的挽袖支起了耳朵。
“这里面什么东西?”挽袖不禁上前一步。
晴雅仍旧极为谦恭地躬身而拜,一只手却掀开了盒盖,一只黑头黑脑的小黑猫又“喵”了一声,搭着盒沿四处张望,瞧见挽袖,一个纵身扑了上去,挽袖手忙脚乱将其接住。
这小黑猫又小又软,蹲在两只手里,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那一双眼睛是澄澈又纯粹的碧色,眼波流转碧光四溢,灵气流泻。
“哎?”挽袖惊喜,忽然想起送礼之人前来之意,强硬收回了脸上喜色,冷酷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晴雅也是第一次这么“心怀不轨”,到底生疏,颇为不自在地解释:“这只小灵猫,是我原先出门云游时救下的一只,一直养在友人处,近来才知道它与你属同根同源,它一直长不大,也是没有同族灵气滋养,现在特地请你帮忙把它收养在身边。”
“原来是这么回事。”挽袖摸了一下小灵猫的头,若有所思。
她当然知道晴雅前来是要说服她和谈,备上大礼也是准备讨好,只是……这个礼物似乎也不能说是礼物吧,真说起来晴雅在开口说正事之前就先欠了她一个人情?
挽袖神色略微缓和。
晴雅敏锐注意到了这一点,便知初步计划奏效。
挽袖大人,冷艳不羁,最喜萌物。
这种无意从环儿那里听来的情报,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晴雅刚欲说话,挽袖却径直开口反问:“我问你,和谈之事你究竟是什么立场?”
灵猫似乎也察觉到了两人间气氛骤转,“喵”了一声跳上挽袖肩头,听着两人对话。
“你是白雾城的雅先生?还是……污点傍身企图洗脱恶名的七日仙督?”
挽袖言辞激烈。
晴光万里,气氛宛如凝滞。
半晌,晴雅回答:“我是晴雅。”
挽袖便笑了,她的笑意夹杂着寒冰:“我不会忘记,当年你曾经亲口许诺绝不进攻白雾城,却还是签下了战乱书。”
“那个时候,你以晴雅的名义起誓,现在……我还能相信你吗?”
晴雅的脸顿然流露出苦涩,闭了闭眼,声音哑涩:“请……相信我。”
“你有何图谋?”挽袖缓缓走近,虽未露出真身,却也像露出獠牙般气势逼人。
“我希望……天下和定。”
挽袖听见这句话,嘲讽的笑容像墨水一般泼溅到了脸上,深刻而浓烈。
“你做得到吗?”挽袖质问。
晴雅目光清明而果决,他好像瞬间恢复了往常的从容宁静,语调却满带风雨:“我一定做到。”
“愿望呢?”挽袖伸出手来:“你的愿望呢?”
她忽然变得漠然,成为了与传说中相符的冷酷无情,以绝对之姿凌驾于人类的大妖怪,伸出一只手,眼神宛若俯视:“我所了解的晴雅仙督,可不是如此拥有欲望的人。”
晴雅将手覆了上去,一如雾隐覆上白缘之手,这是一种仪式。
“生而为人,怎么可能不拥有欲望?”晴雅淡然。
“那么,你想要得到什么呢?”
“我想要守护我最重要的东西。”
“那种东西,一定要天下太平才能守护的吗?”
“是的。”
“所以你不惜重建这个世界的秩序?”
“是的。”
“这是非常困难的,而且你已经失败过一次。”
“正是如此,我将誓言绝不再失败第二次,情况也已经不同。”
“你的心,一直没有变。”挽袖定定看着晴雅,忽然笑了,收回了手。
晴雅垂眼不语。
“好吧,我同意,只要你做得到的话。”挽袖龇牙,露出猫捉老鼠时的凶残之意:“我给你一次机会。”
“还有,因为你违背诺言,我绝不会感谢你曾经救过我。”
夏风吹起来,吹淡了城中战乱过后的血腥气息,挽袖轻轻抚摸灵猫温顺而柔软的头颅,眯眼看向了眼前站在阳光底下,容貌和白衣一同都像在发光的俊美男人。
多少年了,多年之前的那个夏季,大战之后的初见他也是这般通身淡漠,却又带着微微萧索,好像很有些寂寥地说了一句——
挽袖,我很感谢你。
“我救你是应该的,我从来都不会拿这件事和你作交换。”
挽袖走过去,一掌拍在雅先生头上,将完全不属于年轻人的那般老气横秋的哀愁惆怅拍掉:“本来就是,敬老爱幼可是你们术师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