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若说起晴雅仙师,首先让人想起的是他与传说中修真道派第一人晴空氏那若真若假的血缘联系,仙师年少拜入仙宫,短短十年间便修得大成,继任山海经楼楼主之位,亦被仙宫三位师上寄予厚望,乃是众人眼中当之无愧的下任宫主候选。
世上修真门派那么多,若是晴雅仙师的人生只局限于仙宫门内,那也许他顺风顺水的这一生也会拥有完美的结局。
然而当时各大道派彼此倾轧,弱肉强食,时逢大乱,晴空氏的九重门因势而开,凡能通过九重关卡者便可号令天下道派,成为仙门之主,晴雅仙师从千人中脱颖而出一举通关,各方信服,乱世隐然将定。
若是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仙师的人生也可说善果无量,功绩辉煌。
然而谁也没想到,紧接着发生的事又给仙师金光闪闪的人生添了一笔深刻入骨的触痕。
就这一笔,浓墨重彩,将往昔所有的荣耀涂抹殆尽,无论一个人过往多么优秀而夺目,人们最关注的,总是那最不协调最为深浓的一个污点。
晴雅仙师刚刚当上仙督,便被爆出其收养妖族为徒,这事一出,天下哗然。
若是仙师及时清理门户,事情倒也可控,然而无人料到的是,逆徒居然私盗锁妖塔钥匙,妖王脱出,其所统治的白雾城死灰复燃,再度对天下人造成威胁之势。
逆徒所为罪不容诛,命运演变到这种地步,非但晴雅仙师受到牵连,甚至仙宫也饱受诟病,仙师因而谢罪天下,自刎而亡。
晴雅仙师一举创下两个记录,一是成为历任史上最年轻的仙督,同时也成为历任史上任时最短的仙督。
彼时登位不过七日,人尽呼之“七日仙督”,从此一代仙宫荣光沦为仙宫之耻,外人道之更是贻笑大方。
那个传说中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弟子正是白缘。
命运好像特别爱开玩笑,时隔二十年重逢于白雾城,并肩而立的两人在对阵往昔因果前,各自又误打误撞穿上了与二十年前离别之时极为类似的衣物。
红衣的白缘,青衣的晴雅
这一刻记忆仿佛扑面而来。
晴雅和白缘这么想,对阵的另一方见到两人这么一套衣色,则是受到了深深的刺激。
那极度混乱的一日中先有的窃喜与得意,陡然而来的震惊与恐惧,如此反差强烈的情绪时隔多年再度从脑海中泛起,一众术师也忍不住百感交集、五味杂陈,看着这一对师徒的眼神越发怨恨。
白胡子仙风道骨的玄衣道长也回了礼,身后的人群便沸腾起来,白缘这一方隐约听见:“跟他们有什么好客气的?”“老先生前来有何指教?”“要打就打,搞这套虚头巴脑的干嘛?”“哥,我们回去吧,极乐鸟在那我不想死……”
白缘竭力忍住了笑声,不慎挣开了挽袖的手,更多的声音飘了过来,还没开始打,对面就已经打算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白缘都想替对方问一句:你们究竟干嘛来着?
因为对方实在太怂,白缘想起方才她试图把这群怂包压成煎饼的想法,便觉得有点胜之不武了。
身子止不住颤抖,憋笑憋得很辛苦,晴雅仍目视前方,忽然一下子悄悄拽住了她的手。
白缘一下子就笑不出来了。
她往下一瞅,衣袖宽大,两人纵然牵着手也看不出来,周围人也没有发觉。
喂,晴雅仙师,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大庭广众拉拉扯扯,传出去你的名声何存?颜面何存?
不对,这位都是“七日仙督”了。
说不定因此早就破罐子破摔了吧!
白缘挣了一下没挣脱,这个时候他们可不能像对方那样内讧,就只好任他拉着了。
玄衣道长正在极力劝说那沸腾了的术师们,听样子是既不让打,也不让走。
白缘之前从未听说此人,但见晴雅行如此大礼,应当是德高望重的人物,然而那群怂包小辈却又似乎并不怎么尊重玄衣道长,这位长辈一时身份成谜。
战场上的情势是相互影响的,眼见对面群情激愤,白雾城这一边的精兵良将也有些按捺不住,虽然尚未动手,火药味却渐渐浓烈了起来。
晴雅大步上前,却拽上了白缘,他再度弯身行礼,朗声道:“诸位……”
话还未完,只听对面的领头者忽然厉叫一声,纵身跃出人群,这人看模样倒也算得上个翩翩公子,只是此刻脸部太过狰狞,再配合声嘶力竭的怒吼:“白缘,我杀了你。”在夜里整个人看起来比厉鬼还要厉鬼几分。
这厉鬼一马当先冲出了老者设立的屏障线,身后人群便如潮水般分了两波,一群踊跃跟上,各个喊打喊杀,又一小撮踊跃后退,溜得无影无踪。
战况刹那间陷入了白热化。
白雾城这一方本也不想止战,见对方先出了手,雾隐一声令下,队伍瞬间重结,以万夫难挡之势一鼓作气迎了上去。
白缘见那厉鬼执一柄长刀疯了一般向自己劈来,当然毫不客气出手反击,她现在身子暖了一点,对方又只一人,几如蚍蜉撼树。
“小白!”
白缘没有理会晴雅的呼喊,倏忽冲了出去,见对方为了复仇疯狂若此,勇气可嘉,心慈手软决定给对方留个全尸。
两条身影在夜色里犹如鱼龙相逢,那柄长剑直冲她的面门,白缘眼睛眨也不眨,两指夹住剑身凌厉一折,长剑顿时断成两截,两人之间的距离继续拉近,对方没了刀,单单伸出一掌向她扑来,白缘转了转手腕,错开迎面一掌,一转身掐住厉鬼脖颈,单手提到空中。
“叫什么名字?”白缘微笑着问。
厉鬼知道自己即将命丧黄泉,眼中像有鬼火,嘶声道出几字:“周……涛……”
“别杀他。”晴雅怒吼出声,出手阻止却已来不及。
“好。”白缘继续微笑,“咔吧“一声捏断了厉鬼脖颈,“我会给你建个坟。”
厉鬼的头颅诡异地歪向一侧,露出死者身后满脸冰寒的晴雅。
两人隔着一具歪斜了头颅的尸体凌空对视,晴雅看着白缘,眼里闪着骇人的光亮,像刀子一样锋芒至极:“小白,你……”
白缘随手一把将尸体扔到地上,又朝下看了看,特别注意了他的位置,便又转向晴雅,露出一点不屑的讽笑:“怎么,第一次看见我杀人你很惊讶吗?”
她暴起飞上前去,一把拽住了晴雅的衣领,眼光更亮更加骇人:“我说了,我不是小白。”
“我是白缘。”
“六翼极乐鸟的事,雅先生你应当听过了呀!”白缘扬了扬眉,故意装作了小白那种天真模样,皱了皱眉觉得恶心无比,顺带觉得和晴雅说话也很是扫兴,索然无味地放开了他的衣领,看见地面双方只差几丈的距离便要撞上,再度兴奋,活动活动筋骨,光翼又渐渐在背后展开……
她刚要飞身冲下去,手却被人一把攥住,还未待白缘反应过来,整个人都落入了晴雅怀中,风声灌入耳中,两人陡然升高。
白缘不由心想:嘎?这又是要闹什么?
却见半空之中一道剑影扬空贯月,陡然逼出一道雪亮至极的寒刃,飞旋着袭向地面。
一刹那间,这道寒刃直直掠过地面,两军之间赫然出现一道巨大沟壑,余震震得双方都有些东倒西歪,停在了原地。
白缘看了看地上那道深不见底的沟,心想这手艺拿去挖井倒是不错,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弄个圆形的,不过这一招她原来可没见过,晴雅什么时候学会这招了?
叫、叫什么来着?
“忆、忆情。”人群中有人喊了出来,声如鸿钟,显得又激动又惊讶,嗯,是方才那个老者。
哦,对了。正是这个名字。
白缘这才拿正眼看了一眼晴雅。
太上剑法,晴空氏自创,仙宫独有,宫内弟子的必学剑法,白缘连剑都不能拿,对这套剑法的所有了解便仅限于剑法的招式名称了。
这便是传说中的第九式,共有十二式,这套剑法越是往上学,越是威力惊人,麒麟仙宫武学造诣最高的师上千里也仅能达到九式,传闻昔日的晴雅仙督也达到了九式,但世上道宫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这第九式,若非方才老者点出,恐怕仍旧迷茫不知。
高手啊高手!白缘一副深沉模样点头,这一刻却弄不懂晴雅是敌是我。
晴雅执剑凌空,一剑挥出与收回,几乎是发生在瞬息之间,速度快到连周围的空气好像都来不及反应,浑身飘起的衣物直到这时才缓缓飘垂,一分一分显出无比寂静的感觉。
他连抱带拽拉着白缘轻然坠地,众人看着从天而降的两人,全场死寂一片,陷入深深的震惊,一时间甚至对这对看起来“过分亲密”的师徒也不作他想。
这一招劈在地上劈出这么深的沟壑,若是劈在人身上……传说中的剑法以如此写实的形式陈列于眼前,血腥残忍的画面便不受控制在脑袋中轮番上演,一些自觉不敌的术师们越发打起了退堂鼓。
到了地上大庭广众白缘自然想挣开,却还是被晴雅拽着,如果挣扎那真是拉拉扯扯了,便只好罢休。她只到晴雅胸前,现下这一副情状便像是她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了晴雅怀里。
白缘一想到这幅画面,恨不得立刻……立刻“小鸟依人”地扎到他怀里,让人认不出她来才好。
晴雅没理会闹别扭的白缘,驻足而立,缓缓凝望周围人一圈,朗声道着继续方才没说完的话:“诸位,战事难休,双方皆败。在下有一言,可否慎酌一二……”
白缘正在想那个“慎酌”二字怎么写,后面的一番长篇大论就更听不太懂,偶尔飘出一个“惜我故彼”,又飘出一个“哀我故牢”,她勉强跟上这一番晦涩艰深咬文嚼字的话,听到最后也只大略听懂了一个意思,不过白缘确信这也是最关键的意思。
“……若以和谈建约,从此互不侵扰,万岁太平矣!”
“和谈!”
这两个字像炸雷一样,落进了双方耳中。
挽袖和雾隐一方也是被晴雅这番文绉绉的话绕得云里雾坠,这时听懂意思,脸色骤然一变。
反观玄衣道长一边,到底是多读了些书,比起不学无术的白缘,听至中途就变了脸色,却震慑于那条惊人沟壑背后的力量,不敢插嘴。
白雾城这边的参战者皆乃城主下属,见两位城主尚未表明态度,便保持了优秀战士的一贯作风,岿然不动。
而玄衣道长显然位分不足,术师们比起方才则更加沸反盈天,各个争先恐后向道长逼问纷纷,老者无力招架节节败退。
突然间,一道红衣冲天而起,冷笑一声:“可笑,我们可不会认输!”她速度之快,仿佛声音还停在半空,身形却如鬼魅掠到了敌方,十指尖尖染着豆蔻,端的是诱惑风流,此刻这只柔媚白皙的手却并指如刀,刹那间向着老者的头颅斜削了过去。
挽袖从晴雅身旁一掠而过,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事情,晴雅一转身,尚未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见玄衣道长赫然紧握着挽袖的手腕,手心金光焕发。
白缘这一方都是面对着挽袖的背影,只见那金光发亮时,一刹那间,九条柔软乱舞的尾巴都从挽袖身后伸了出来。
强悍的大妖怪乐意伪装成人类,过个太平逍遥,若非濒至绝对危险,绝不会露出真身。
这世间术师所见的大多数妖族在真正的大妖怪面前都不过小精小怪,碧色眼瞳,利爪泛金,艳丽的人类面容逐渐滋生出血红的暗纹,周身狂涌的妖气让地上的灰尘都慢慢悬浮起来。
传说里真正的大妖怪展露于眼前之时,那种铭刻于人类本能中的恐惧甚至胜过了厌恶。
若说白缘带来的恐惧只是令人胆寒崩溃,而这一只猫妖露出真身时传递出的危险却让人连恐惧本身都忘却了。
凌厉至极的姿态,却又有华丽无比的身形,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危险。
术师们惊叫出来:“九、九命猫妖!”
老者镇定淡然,呵呵一笑,看向挽袖的碧瞳:“猫妖么?倒是许多年不见了。”
他一抖袖,手中金光大盛,再一抖手直接将挽袖摔在了地上。
雾隐顿然变色,身形一瞬便要上前,晴雅见了挽袖之事,早有准备,挡在了他的身前。
挽袖顺地一滚,缓缓站起身来,九条尾巴却收了回去,身形再度回复人类的姿态,朝地上“呸”地吐出一口血来,冷冷看了道长一眼,迎着夜风缓缓走回阵营。
雾隐看也不看晴雅,一把将他推开,迎接挽袖:“怎么样?”
挽袖眼寒如冰,擦净唇边的血,又扫了一眼晴雅,低声道:“那老道士,不好对付。”
白缘目睹了一切,这老者居然能镇住九命猫妖,修为与功力恐怕远远超越了这世间绝大多数修道者,这其中恐怕也包括晴雅,而这样的一号人物方才却忍气吞声遭受那群猫猫狗狗的小术师围攻,真是匪夷所思。
晴雅再度上前遥拜:“多谢师宗手下留情。”
道者这次回礼,身后一群人则像小鸡仔似的乖乖听话,大气都不敢出了,道者的声音听起来犹如徐风缓然不惊:“小友之言,我仙盟亦愿附同,不若先各自安抚,再做计议。”
挽袖扬手一指,指着玄衣道长,气急败坏:“臭道士你别做梦了,我们绝不和谈。”
一只冰冷的手却搭上了她的手臂,同样红衣,那纤长白皙的手却将挽袖的手臂缓缓按了下去,白缘笑着向道者摆了摆手,打招呼:“她说气话呢,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