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片兵荒马乱的城外,挽袖固守城门,雾隐冲锋陷阵,谁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次奇袭。
知己知彼。
每逢此日两位城主严阵以待、重兵守城,术师们定然知道此事,却还是在这一日出其不意地发动了攻击。
沉积二十年的旧怨一朝爆发,双方的这次交战都格外拼命。
城外金戈铁马喊声震天,城内居民安然游行。
这是白天发生的事情,双方依旧势均力敌不分上下,到了夜幕时分,术师一方渐呈颓势,挽袖和雾隐便决定乘胜追击。
结界最薄之时,追击圈也在扩大,内圈的防御势力顿然减弱,此刻却又出现一波潜伏隐身的黑衣,直接突破了雾气结界,冲入了城中。
挽袖和雾隐陷入苦战,若是退去,定然被这一群术师反向包围,若是继续前攻,城内几无武装,单凭晴雅和楼中护卫抵御,恐怕相当艰难。
晴雅担心的事,挽袖和雾隐同样担心,此刻却深陷泥潭,进退不能。
挽袖咬牙:“我先杀回去,你在这挡着。”
若是城内祭典无法完成,若是雪女身份暴露,就算杀光这些人,也是因小失大。
她转身欲去,雾隐一把将她拉住,怒吼:“你不要命啦,现在怎么回得去?”
不能后退,一旦后退便遭前后夹击。
两人正在争辩,却见红光满天,白雾城外界的雾气一点一点地弥合起来。
雾隐愣住了:“怎么这么快?”
从术师入侵,到结界重展,两人本以为晴雅带领护卫非得和术师们有一场苦战,却没想到才过了几炷香的功夫,结界却又再度修弥,这意味着城中祭典已然完成了。
红光之中,又见一道银光。
挽袖神情大变:“哎呀,一定是白缘。”
若是六翼出手,这些术师自然是小菜一碟。
内患已除,这两位城主却没一点喜悦之色,雾隐看着那道银光,脸沉得像黑锅:“她现在这么贸然,身体怎么受得了?”
挽袖也握拳,咬了咬牙:“她也太不管不顾了。”
术师们见到这红光,也知计划已败,无心恋战,便要纷纷退去,一道巨大的光幕横空降下,蛮横地阻隔了众人后退的路线。
光幕几为透明,若非那丝丝缕缕如溪河的银光流贯,众人只以为撞上一道无形的墙。
然而,一见到这银光,术师一群中就有些人连牙帮子都开始哆嗦起来:“极、极……”
仿佛正是为了印证那人的话,迷雾中倏忽便浮现了一对光翼,光亮无比,居然通透了层层迷雾,将本是夜幕的天空照彻得犹如白昼。
术师们脸色煞白,见到雾气中渐渐浮现的身影,宛如见到世间最恐怖的事物一般,惊吓到纷纷围聚一团。
身后便是银色光幕,这群术师像是囚笼之鸟,无可脱逃。
“居然打到我家里来了,还嫌命不够短吗?”
曾经有人说,白缘的嗓音又柔又亮,是一种极为明媚的音色,若是带上一点笑意,便会让人想起春天原野上随风摇摆的小花,那花瓣上还沾染着晨曦的露水,随着春风滑来滑去。
她的声音,仍旧甜蜜又美好,语气也很平淡,只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人胆寒到了骨子里。
凡是亲历过当年那场仙宫动乱的人,都绝不会忘记那犹如梦魇般的恐惧。
比起死亡更可怕的,是诅咒。
极乐鸟带来美梦,白缘制造噩梦。
那噩梦一般的身影渐渐从雾气中整个地浮现了。
术师中领头者的所属的道宫是当年趁乱一同拥入仙宫,却惨遭白缘屠戮殆尽的门派之一。
这次计划筹谋良久,不惜血本派出无数高手终得潜伏进入金风玉露楼,最后也确实收到了喜报。
领头者一把拽过身旁人的衣领,凶神恶煞:“喂,你不是说她重伤将死,绝对难以恢复吗?”
这正是七夕之夜的刺杀者之一,侥幸逃过了晴雅的追杀,又亲眼得见同伴一刀劈开了雪女,便回来通风报信,领头者便集合众多与白缘有陈年旧故的同伴,趁着夏祭之时前来报复。
他们正是打算趁着白缘不在,奇袭白雾城,一血前耻。
若能因此战再度召集各大道派联合围剿白雾城,那更是心想事成了。
刺杀者吓得心神恍惚,被领头者摇晃半天,终于想起什么,惊叫道:“不不不!当日,有两个,有两个白缘!”
他当日正是因为隔得远,才没被杀,又是因为隔得远,所以只极为模糊地瞟了一眼雪女和白缘,以为自己看错了,料想世间怎么可能有两个六翼极乐鸟呢?便喜滋滋回去报喜讯了。
他却没想过,真正的六翼极乐鸟岂是两三个小喽啰能拿下的,这一刻那冲天妖气的光幕才让他想明白了,战战兢兢一指雾气中红衣如云的女子,叫声近乎惨烈:“这个,这个才是真的!”
挽袖和雾隐,在见到那一片霸气降临的光幕之时,就已经愣住了,等再见光翼之时,脸上的神情却都无法形容了。
红衣、六翼、银光,三者终于出现在术师们眼前,与仙宫之变那日几乎完全一模一样的场景,唯一不同的只是白缘脸上的神情。
那个时候,疯狂、决绝而又不顾一切,红衣美人脸上的每一次细小的表情变化都抽动着众人早已濒临崩溃的神经。
因为知道了她的恐怖所在,因为知道绝对无法与之为敌,又因为知道她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那种濒死的绝望,似乎再度从被那双银色眼瞳扫视过的每一个人心中唤醒了。
六翼极乐鸟现在的表情好像很平静,但平静反而让人愈发害怕,好像下一秒她就会十分平静地说一句:“你们去死吧!”然后说到做到。
不,她曾经说过:“死亡,是我对你们的恩赐。不死,才是我对你们的惩罚。”她同样说到做到。
那不死的惩罚,较之死亡,确实惨烈过了百倍。
众人的心,也随着那冷光流泻的银曈一点一点渐趋冰冷。
白缘冷冷看着眼前这些人,实际上她谁也不认识,她或许杀过其中一些人的亲眷,但是更多的时候还是被他们追杀。
她现在无比的冷,手脚似乎都失去了知觉,冷意仍旧顺着心脏蔓延到全身,一层一层堆叠着要将她冻成冰块。
这就是强行变身的代价。
这一次之后,她说不定又要沉睡好久。
不过在那之前,既然好不容易变身一次,她决定速战速决,给白雾城扫清一波小小的障碍。
白缘抬起了手,正如术师们预想的那样,神色平静地说了一句:“去死吧!”
光幕便罩了下来,以一种气吞山河的磅礴气势,径直压了下来。
白缘相信,这些人应当能被压得薄薄的,大概像煎饼那样,到时候挽袖他们收拾起来也方便。
她自己,目前确实没太多力气和他们打了,还有指环要还呢,不过……还有必要还吗?
“住手!”两声交叠着同时响起,一远一近。
一个来自天边,声音浩瀚如洪钟,由远而来,仙气飘飘。
另一声却来自身后,清朗若风中之竹,脆韧果断,听起来是有几分焦急了。
白缘不回头也知道是谁,眼前寒光一闪,头顶上一道如瀑的剑气平直而去,宛如清剑入水,直直切入了光幕,银色光流霎时中断。
白缘微哼了一声,要是她的鼎盛时期,光幕无坚不摧,绝对不可能被斩开。
她觉得面子有些过不去,再一抬手,破了一个口子的光幕平滑如初,依旧排山倒海地向着那群呆成木鸡的术师压了下来。
青影如烟掠过,转瞬便到了那边,扬剑一横,白色的剑气便笔直地从剑身上升出,剑气之强近乎化作一道光芒,生生阻住了下倾的光幕。
白缘屈动了一下冻僵的手指,觉得自己在夏天里口吐寒气未免有点搞笑,然而还是太冷,她只好双手抱胸,将手插进腋窝,稍微暖了一点,身体冷,说话的声音就更加冷硬如冰:“晴雅,我给你剑是来与我作对的吗?”
那些本以为将死的术师也早听见了这两声“住手”,又见头上摇摇倒下的光幕陡然停止了下坠,宛如溺水者见了一丝生机,满怀感恩地向救命者望了过去。
这一望,却让这些术师比之前还要呆若木鸡了。
传说中的那人惯穿青衣,身姿杳然若远山青雾。
传说中的那人风华无双,清贵文雅风度翩翩。
传说中的那人天赋绝伦,文武双全执剑若影。
传说中的那人,此刻就活生生站在眼前,并不如传说那般遥远到不可想象。
气质与身姿都没什么改变,但是形容看起来,确实极为狼狈,正如他在众人面前自刎死去那等情状。
昨日重现。
这些术师们获救的心情消散得一干二净,望着晴雅的眼神却都变了。
领头者率先站了起来,方才他是蹲在地上的,此刻直指着晴雅,大声怒骂:“叛徒。”
其他人也都纷纷站了起来,左右对望,却不敢骂出声来,一双双眼里满是怒意。
白缘站在一众术师背后,微微笑了笑,看着剑身根本扛不住,只好用己身挡住下坠光幕的晴雅,他连腰都给压弯了,根本看不见面前一众术师,也看不见站在远处露出嘲讽笑容的白缘。
虽然看不见,但是骂声应当听得见,不过他也没法作出应对,毕竟正在死命地扛着那块光幕呢!
白缘倒是很好奇,如果晴雅此刻正正经经地站在术师们面前,术师们还敢这般谩骂吗?晴雅又会作出怎么样的反应呢?
虽然是这么想着,她还是毫不留情地第三次抬起了手。
如果扛不住了,那就快出来吧!
晴雅的头又低了几分,看起来简直像是在给那群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低头认错一般。
快出来吧!白缘想着,再度抬起了手……但是,刚要做出动作时却又停住了。
啊,一定是太冷了的缘故,手都冻僵了,一点都抬不起来了。
白缘看着那“卑躬屈膝”的晴雅,恨恨地挥了挥手,光幕瞬间消散无形。
她低下头望了望自己的手,便见一层薄薄的冰从指尖渐渐生出,乍一看好像是霜之类的东西,但是瞬即就蔓延到了指甲盖上,渐渐向下延伸开来。
远方的那个声音,也在此刻裹挟着云气,腾空飘了下来。
晴雅站直了身子,领头骂得兴起的那位则几乎像是瞬间被什么噎住了般,脸红脖子粗,一嘴脏话生生咽了下去——
这倒不是他感恩图报,知情识趣,而是弯身而起的青衣男人,从他身旁冷冷走过时,瞥下的一眼。
曾经担任仙督的男人,纵然传说中听起来多么与世无争清心缥缈,这一眼云淡风轻,在领头者看来,却是饱含了权贵者的不怒自威,让人不敢造次。
欺软怕硬这种事,真是无时不刻不在上演。
其实,晴雅真就只是淡淡看人一眼,骂就骂过,难不成回骂?当下此刻,有更重要的事。
他又如来时一般,轻然纵回到了白缘身边。
白缘将手缩进衣袖,笑意凉薄:“呵,你还回来干嘛?”
晴雅靠近了她。
白衣的白缘白得近乎透明,看起来颇有几分幼年“瓷玉娃娃”的影子,红衣的白缘则陡然增添几分艳色,便让人想起她少女时代的活泼与灵动了。
仙宫女子着红衣,男子着青衣,这条惯例千年来只有一人打破,堪为奇葩。
晴雅问:“你怎么穿了这一身?”
白缘:“不能穿吗?”
“不,只是……”晴雅顿了顿,才道:“很久没有见你穿红衣了!”
唔,某人是在睹物思人?还是感伤旧事呢?
白缘看了看自身穿的衣服,她确实是刻意穿上这么一套,原因在于颜色鲜亮罢了,走得及也没细看,这下才注意这身正是当年小白离去时留下的衣物,穿在身上刚刚好。
白缘:“一身红衣比较引人注目罢了!”
晴雅点头,表示明了。
白缘出面救场,这一身红衣完全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去了,青衣的雪女藏在黑夜里,就没那么容易发现。
只是……白缘之后要怎么解释“六翼极乐鸟”忽然就换了一套颜色的衣物呢?
晴雅看向她,白缘却十分亲近地凑了过来,他稍稍一愣,认真思索,找到了一个为她开脱的理由。
也许是心脏的缘故吧,相触碰的一瞬,白缘便觉得好像没那么冷了,嘴上不留情,身体不由自主凑了上去。
两人并肩而立,看着那云气中的玄衣道者落到了术师们当中,道者像是对众人说了什么,便走到了术师们最前面。
雾隐和挽袖也走到了白缘两人身旁,城中的精兵良将自然紧随其后,围聚到了四人身边。
两军对垒,彼此峙立。
气氛安静,风雨欲来。
晴雅不知道白缘的情况,挽袖却悄悄走到了白缘身旁,握住了她的手。
暖意顿生,白缘冻得面无血色的脸也多了几分红润,她向挽袖飘去一眼,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晴雅振袖平举,弯身行遥拜大礼:“徒晴雅,拜见师宗。”
挽袖见状翻了个白眼,忍不住想:嘿,又来了。文人雅士的那一套繁文缛节又来了。
雾隐知她想法,悻悻收回武器,也忍不住想:得,晴雅一上场,这仗是没法打了。
白缘自幼在那一套繁文缛节中熏陶长大,知道其中流程,却忍不住也翻了个白眼,心想:好麻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