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缘和晴雅整天打打闹闹,准确来说,经常是前者像捅马蜂窝似的去招惹后者,不作死就不会死。
眼看两人日常上演的战局日渐升级,挽袖忙着准备夏典之事,还要时时出面化解矛盾,分身不暇,便决定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挽袖告诫白缘要假扮得像一点,不然迟早惹人怀疑。
白缘其实也很忙,忙着翻书查资料,两根绫缎的事太招人烦了,无论如何也要解决这事。
金风玉露楼占地极广,楼内亦有专门的藏书阁,历代楼主从不爱看书,这书阁一直形如虚设,到了晴雅这代,阁中典藏陡然倍增,隐隐有几分浩如烟海的气势了。
白缘在书阁中转来转去,希望能找到修复缚魂绫的方法,挽袖就跟在屁股后面絮絮叨叨。
白缘一个转身,险些与挽袖撞在一起,她连忙站好,书却掉了一地。
挽袖一边弯身帮她捡书,一边道:“我说的你记心上了吗?你别成天和晴雅作对,你也知道雪女就是小白,你想想她,多么温柔可亲,再看看你,整天凶巴巴的,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这位城主大人想得实在太远了。
本来是谈论白缘的演技问题,三两句居然就扯到谈婚论嫁上了。
她自幼居于白雾城,挽袖和雾隐皆是母亲的挚友,她也因而颇受两人的照顾,白雾城破之时,母亲死去,她被封印,挽袖也下落不明,一直到她在仙宫下山历练,这才和挽袖重逢。
好像是为了代替死去的母亲照顾白缘,挽袖在其他人面前冷酷决绝,说一不二,唯独对白缘像变了个人似的,关怀备至,予取予求。
这份殊荣,甚至连雾隐也不拥有。
若是换了别人,挽袖只怕连动也不动,只一个眼神,手下的小喽啰就要将对她不敬之人剁成肉酱。
白缘看向她弯身的背影问:“挽袖,我和晴雅你向着谁?”
挽袖毫无疑问是个风情万种的美丽女人,这时一笑起来却有了几分母性的光辉,将书捡起来,拍了拍灰,递给白缘:“当然是你。你怎么这么问?”
“那我要取回我的东西,你会阻止吗?”
“当然不会。”挽袖斩钉截铁。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挽袖笑盈盈反问。
白缘点了点头,抱起一沓书放到一旁的书架上,说道:“你这么说的话,那当年我帮你偷钥匙是完全值得了。”
挽袖看着她,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手却凝在了半空,狭长美丽的凤眼闭了闭,脸上泛过一丝像是苦笑又像是无奈的神色,终还是收回了手。
白缘又转了过来,为了不让挽袖继续唠叨下去,也表了决心:“小白,唔不对……”她摇了下头:“我会好好假扮雪女,你放心吧!”
说起来倒也不是她不想,只是性格天差地别,要装得完全一样那也真是太难了。
“也要和晴雅好好相处啊,若要真说起来,他连雪女都能容在身边,对你自然是上心的。”挽袖叮嘱一句。
白缘面露不善:“我又不是小白,没必要和他搞好关系。”
“哎呀你呀,也没必要和他恶化关系吧?!”挽袖哭笑不得,又道:“反正也没多少时间了,你就忍忍吧!”
确实如此,等到雾隐归来,雪女伤好,她就无事一身轻,可以放手去做了。
白缘想通了这层,心情也纾解了几分,孜孜不倦地去翻书,挽袖见这道理总算说通,也不继续烦她,正要出门去,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道:“对了,你与其在这乱翻书,不如直接去问晴雅。”
挽袖凉凉道:“这些书都是他弄回来的,都是他看过翻过了才放在这里的,他要是知道修补之法,早就说出来了。”
白缘呆立原地,脸上青白交接,忽然间懊悔不已:怎么忘了这茬!
晴雅记忆超群,凡他看过的东西几乎从不遗忘,亏得她还辛辛苦苦在这故纸堆里钻来钻去……这些天的功夫算是白费了!
那家伙居然也就一字不提看着自己每天起早贪黑地“用功读书”,可恶!可恨!可鄙!
说实在的,白缘和晴雅的矛盾大半是由这两根绫缎引起的。
自缚魂绫断成两截之后,白绫还勉强能使,白缘倒也不嫌弃,只是从没想到有朝一日白绫碰见另一半红绫之后,事情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白缘曾经试过把小爱扔在一边独自出门,每每这个时候小爱就像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缠在她的手腕上扯都扯不开。
一出门白缘就高度小心,四处张望,分明是逛街,愣是逛出一种做贼的气质。
白缘不想遇见晴雅,更重要的是,不想以那样的方式遇见。
但凡遇见,两条绫带隔着老远就彼此探起来打招呼,这时候要是不过去那就麻烦大了。
白缘试过掉头就走,后果就是白绫居然将她整个人都往红绫那处扯,白缘的手臂都快被拉到脱臼,一旦近前,小爱与若结顿时热情会晤,忘乎所以,完全忘了被它们当街捆缠成一个蚕蛹,饱受众人目光洗礼的两位主人。
两根绫缎难舍难分将两人缠绕在一起,誓要缠出一股地久天长的架势来。
每逢其时,晴雅便一脸高深莫测居高临下地望来。
白缘挣了挣,自然挣不脱,只好低声下气:“晴雅,可以解开吗?”
呵,为人牵制,卑微如此,连一向抓住他调戏的“女人名字”也被迫改口。
这时默不作声的晴雅就会目光流转,扫她一眼,沉稳道:“若结。”
两根缎带随之飞舞,两人交握的双手缓缓松开,意味着白缘的又一次落败。
谁受得了啊?整天看人眼色的这种日子,她是过够了。
白缘决心反抗,让小爱去偷偷“勾引”若结出来。
反正,若结呆在晴雅手中,也跟小爱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除了当发带就是当腕带,哦,偶尔还充当扎书带。
只要和红绫在一起,小爱就从不听白缘的话,白缘头疼之余,也暗自觉得还是红绫更加聪明点儿。
夜间众人安睡之时,发带若结也派不上用武之地,果然正如白缘预想中那样跟着她手腕上的小爱一路屁颠屁颠地飘了出来。
白缘正在欣喜之时,便见一身睡衣的晴雅忽然自黑暗中显现。
白缘一个趔趄,站在原地不动。
这个时候,就见晴雅缓缓抬起手来,费劲千辛万苦飘过来的红绫霎时间就窜了回去。
这还没完。
更加惊悚的是若结缠到主人的手上,像是指引般抬起主人的手,缓缓地指向不远处的白缘,一如偷跑出家的小孩指着拐卖自己的人贩子那种既视感。
白缘莫名其妙生出一点儿负罪感。
晴雅抬起一只手,指向白缘,眉眼深沉浸在黑暗里,白日那张清贵优雅的脸在此时此景,看起来隐隐透出几分邪魅危险,他却一句话也不说,又梦游似的飘回屋子里去了。
白缘强压下狂跳的心脏,只当他是做梦未醒。
次日,白缘顶着如同雪女那样天然呆的脸满脸笑容地向晴雅问好,连称谓都改了:“少爷,早安。”
晴雅也是一脸什么都没发生的表情,轻裘缓带,衣袂生风地走了过来。
“出去走走?”晴雅发出邀请,神色淡静。
“嗯。”白缘回答得大声又热烈,眼眸闪闪发光。
既然决心扮演,那当然就要全情投入,浑然忘我,牺牲小我,保全大我……
白缘无视掉身旁一众目瞪口呆的小喽啰,主动牵起了晴雅的手,笑容甜蜜:“走吧,少爷。”
两人就手拉着手出了门,白缘晃着晴雅的手,像个怀春的小姑娘,一路上风生水起地和人打招呼:“早安,李伯,今天买菜好早呢!”
“哎呀,环儿,你今天好像特别漂亮哟!”
白缘陡然化身绝世交际花,左右逢源,晴雅沉静淡然,任她拉着自己,风一般云一般远去了。
环儿看着两人远去,还在为雪女大人的那声夸赞云里雾里,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雪女大人和雅先生,终于和好了么?
雪女大人,果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大度呀!
环儿近乎喜极而泣。
火烧云覆盖的的天空证明了白雾城正值夏天,但是最近楼里的温度却一直逼近冬天。
终于,终于等到了……春天!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将白雾城笼罩在一片昏黄的明亮里,家家户户出门纳凉,聚于树下聊起天南海北,小孩子们嬉笑打闹。
其实白雾城,与人间的城市没有什么不同。
白缘觉得自己演得够够了,就停下脚步,两人漫步街头,手腕已然绑过一次,短时间内是不会再绑第二次,白衣浸染了夕阳的色泽,生出几分旖旎。
白缘望向晴雅,昏黄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侧颜,整个人看起来比平素温柔了许多。
白缘开口,一张嘴便有些后悔打破了这静谧的氛围:“不如把红绫还我如何?”
“你今天……是故意的吗?想要做什么呢?”
两句话同时响起,白缘愣了一下,一听这话,就知道晴雅误会了,她本想借着两人之间难得的和平氛围说起昨夜之事,晴雅却以为自己示好原是另有所图,她也懒得解释,干脆顺水推舟地又说了一遍。
“红绫,可以还给我吗?”
晴雅刚一抬手,白缘立刻伸手挡住:“停。”
好吧,她也知道不是晴雅想留着红绫,完全是红绫想缠着晴雅罢了。
缚魂绫断成两截的时候,其中半截沾染了晴雅的血,重新认主,若结其实已经是晴雅的东西,白缘没资格也没能力要回来。
正如小爱也只属于白缘,绝不会离开一样。
晴雅莫名其妙看她一眼,白缘决心不再开口说话,就这样静静走完一路便好。
刚走几步,晴雅却沉吟似的开了口:“你弄错了。”
“嗯?”这句话似曾听过。
白缘停下来,不解看着他。
“我和雪女,并没有那么亲密。”
是了,就是这句话。
七夕之夜混战之时,雪女也说过类似的话。
晴雅静静望着白缘,眼眸像有水光掠过:“希望你不要误会。”
“误、误会什么?”
为什么一个个说话都这么拐着肠子十八弯,捋直了说会死吗?
白缘呆呆回问,大脑却开始快速运转。
晴雅好心又给了她一点提示:“外人看来我和雪女成双入对,其实我只是为了保护她。”
白缘点头。
雪女乃是复刻体,没有自保之力,却又处于如此重要的地位,晴雅保护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所以咧?
她抬眼,晴雅读出了她的意思,又惜字如金地给出一点信息:“从未逾举。”
这句话缺了个头,完整的话应当是“我和她从未逾举。”
哦~白缘恍然大悟,记忆顺着七夕之夜的重逢一直延续到今日,终于发觉自己一直误会了晴雅和雪女的关系,这般亲密的举动实际上不应该发生在雅先生和雪女大人之间。
晴雅一定是觉得她演得太过火,反而不像往昔的雪女了吧!
白缘沉稳回道:“我知道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晴雅的眼神变得极其古怪,又瞟来一眼。
还想咋地?这一眼像小钩子一样勾起了白缘的胜负欲。
难不成还有别的意思?
两人继续行走,白缘苦思冥想,晴雅这个时候却一个字也不提了。
夕阳晒得脸红红的,晴雅却没半点要回转的意思,看样子她今天要是不给出个让人满意的答案,这路要走到天荒地老了。
算你狠!白缘心中腹诽一句,只好直言不讳问晴雅:“你解释这个,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呢?”
此话一出,一个念头犹如电光迅疾照亮她的脑海,黑暗蒙昧就此一派清明。
晴雅以为她是小白。
白缘有些结结巴巴:“你、你为、为什么还、还要给我解释这个?”
有什么好紧张的?与我何干?
白缘暗骂一声,重新组织语言,口齿伶俐:“难不成,你还喜、喜欢……白、白、小……白?”
又结巴了起来。
白缘气馁,忽然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很蠢,扬手止住了晴雅:“算了,你别回答。”
她负气转身往回走,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瞬间击中了她。
“嗯。”缥缈的,恍惚的,浮动的,犹如余晖。
嘎?
白缘的脚拴在了原地,脑袋僵硬回头,晴雅静静站在夕阳里看着自己,暮光缱绻,视野陷入一片梦幻。
白缘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朝他大声道:“哇,你是笨蛋啊,比小白还傻。”
被害得那么惨,居然还喜欢。
傻瓜配笨蛋,真是天生一对。
白缘不再等晴雅,迈步就朝回走去,感觉身后有人想要牵她的手,衣袖一挥一拂,倒也推开了。
然而手上突然传来的异样之感让白缘心生不妙。
下一秒。
“不~要~啊!”
手臂忽地抬起,身子被一阵大力挟持便不由自主朝后一转,一阵大力拽着她笔直前进。
看起来就像她飞奔着扑向那个人的怀里。
“不~要~啊!”
白缘为了维持形象,克制了音调,在心里呼喊。
浮动的夕阳里,晴雅缓缓抬起手来,就像笃定她的手一定会伸过来似的早早举在了半空中,手腕处红绫翩飞,“啪”的一声,白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再度和晴雅的手绑在了一起。
白缘再度低声下气,软言好语:“晴雅,可以解开吗?”
“少爷?”
“哥哥?”
“老师?”
不管白缘叫什么,晴雅都没有理会,没有高深莫测的表情,就只是略带微笑看着她。
冰山融化时的温柔可以将任何女孩子溺毙。
白缘与他对视,欲哭无泪。
你才误会了咧,难不成你真以为我是因爱生恨,才和你处处过不去?
所以你才主动和我解释?
白缘忽然想起来,今天也是他主动邀约……而自己则是那样热情热烈地回应,主动牵起了他的手。
这……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