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挽袖给晴雅递了个眼色。
晴雅出声招呼：“你回来啦。”
“嗯。”白缘很是冷淡，绕过晴雅便踏进楼中，再度扮演雪女。
一众人眼珠子直勾勾盯着白缘，做势要在她身上盯出几个洞来。
白缘冷眼扫过，冷叱：“看什么看？”
侍女帮她接过帽子，欢欣道：“雪女大人……”
你没事吧？看起来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呢！
白缘不喜这种故作卑微的姿态，纠正道：“以后叫我小雪就行了。”
全场默然，无人敢应。
侍女刚欲出口的关心之词全然未出，微微张开嘴巴像吃了只苍蝇，好半天才十分疑惑地盯着白缘：“雪女大人，你……是不是不舒服？”
所以才这么高冷？
侍女离她最近，生生感觉到了一层冻意，对了，是和雅先生身上那种冷冰冰的气质一样的感觉。
白缘刚欲说话，一只手搭了上来：“你别说了……”
下一秒，像是魔术般，众人眼睁睁看着两人将要触碰的手腕处悠悠窜出两根绫缎，一红一白，蛇一般灵活柔巧，相互触碰一下，绫带交缠，瞬间毫不留情地将两人的手绑在了一起。
白缘面无表情看了一眼同样被绑却面无表情的晴雅，吊起手上沉甸甸的累赘定睛一看，有些惊讶：“嗯，这不是若结吗？”
众人彼此对视，强忍下笑意。
这、这是什么玩法？
为了不让你离开我，为了保护你，所以将你绑在我的身边么？
既然已经见到完好无损的“雪女大人”，楼主受伤的流言不攻而破，众人也放下心来，在挽袖的怒瞪之下极为识相地纷纷散去。
白缘的手上缠了一根白绫，其名为“小爱”。
晴雅的手上也有一根同样材质的绫缎，却是红色，其名为“若结”。
看来，重逢的不仅是她，还有她的武器。
不过人与人的关系，可就没有两根带子那么如胶似漆。
白缘命令：“小爱，松开。”
白绫弹也未弹，又绑紧了些。
晴雅便道：“若结，松开。”
红绫一听见晴雅的声音，麻利而顺溜地松开了白缘的手，白绫与它双宿双飞，化成两截小小的带子，长短相同，自晴雅手间柔柔垂下。
这。
这……完全不给面子吗？
好歹也曾是她的武器啊。
这两截绫缎本是一根，白缘只剩一半，此情此景，顿觉屈辱，却又忍不住瞄了瞄那截红绫，心里嘀咕：说不定红绫比较聪明点儿？
这两根绫带曾为一根缚魂绫，只是后来断成两截，灵力一分为二的同时，蕴藏其中的灵似乎一分为二，白绫的心智略有受损，似乎连性格也与原先完好无损的灵截然不同。
这么说实在太过委婉，换句话说就是“二缺”。
凡死于缚魂绫者，其魂灵尽皆受缚不得超脱，死的人越多，缚魂绫的威力就越大，白缘之前，这条缚魂绫确实怨气深重，在仙宫兴风作乱，白缘乃极乐鸟能够轻而易举净化怨气，这才收复缚魂绫作为自己的武器。
白缘不善攻击，也不喜攻击，这么一条无限长短宽窄，杀人摄魂的的缚魂绫从此郁郁不得志，要么充当发带，要么充当腕带，稍大一点变作遮面的帽帘，再大一点也就鱼目混珠，跟奇巧道派卖的飞毯同台竞争。
过往跟着白缘，时常充当奶妈之类的角色。
早起叫床，惯用方式是呼啦变大将瘫在床上的少女裹成粽子扔进窗外的池塘，这招百试百灵，没有叫不醒的。
晚课辅修，一般是采取将白缘勒到近乎窒息这种关乎生死存亡的威胁，逼迫白缘战战兢兢完成白天落下的功课，同样高效显著。
大考时做小抄条，反正无限长，多少字都能抄上去，如果不是白缘作弊时当场将她吊在梁上那么也能算作一张合格的小纸条。
而今物是人非，白缘反倒怀念过往那个严厉不失温和，辅助一流，有灵有性的缚魂绫了。
这两条绫带毕竟原本就是一条，性灵相通，本能地想要合二为一……白缘也能理解。
但是现在两条绫带各有其主，彼此的主人可不性灵相通啊，为什么要把两个主人当做人质似的绑在一起？
晴雅伸过手来，目光示意。
白缘咳嗽一下，那声谢谢也像是从喉咙里咳出来，十分不清不楚，然后就伸手拿过那根白绫。
挽袖在一旁看着笑而不语，白缘的咳嗽声越发大了些，转身向楼上走去。
晴雅在身后叫住她：“别叫我小雅。”
白缘停下，转身半倚楼梯扶手，居高临下，面带嘲讽：“那叫你什么？”
“雅先生？”如此生疏，定然惹人疑惑。
“少爷？”这就有点为难白缘了。
“还是……老师？”
白缘故意道出这个称谓，看着晴雅脸色煞白，便觉前辱一扫而光，心满意足上楼，跟着雾隐去看雪女了。
金风玉露楼乃是城中最为重要之地，原先为两位城主居所，之后却让渡给了名义上的六翼极乐鸟，既是为了稳定民心，亦是为了威慑术师。
这楼平素用来处理城中大小事宜，倒也布置得诗情画意，然而往昔却是用作战时总部，机关暗道也是不计可数，知晓者寥寥。
雪女就被安置在某处密室中，躺在冰床上面无血色，奄奄一息。
几人分工合作。
雪女重伤，此事绝不能泄露出去，比这更重要的是，绝不能让人知晓白雾城中有两个“雪女”，众人皆知天下只有一个六翼极乐，住在金风玉露楼，这便犹如居宅神祇般能够安定人心，但若是平白多出来一个，那简直是给某些心怀不轨之人双手奉上了造谣的机会，一旦人心出现了裂缝，再多的解释与真相也会染上“怀疑“之色，越说越乱，越乱便越会生出更多的怀疑。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若是人心浮动，给了术师们可乘之机，说不定又会导致这献祭无数鲜血而夺回的家园再度招致浩劫。
雪女乃是雪花令之傀儡，雾隐前往千年雪山寻找修补之物，路途遥远，深山艰险，除了雾气之妖的雾隐，也没人能做到。
雪女无力露面，好说歹说真正的六翼极乐鸟白缘反倒登场，虽说百姓们是被蒙在鼓里，但既有白缘镇场，挽袖自己一颗心便镇定了下来，发狠要揪出幕后主谋，旧案新案一起盘算，这些杀手的攻击对象无疑是雪女，至于目的则昭然若揭，为的就是灭掉六翼极乐这个人心支柱。
白缘就老老实实本色扮演“自己”，虽说日常言行与往昔温软呆萌的“雪女大人”略有出入，但……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挽袖这么安慰自己，瞧见楼下日常上演的戏码，故作不见地悄然离去。
无伤大雅，却……伤了小雅。
白缘与晴雅对峙而立，皆是面无表情，偏偏绫带绑缚的两手交握显出几分亲密，与脸上表情一对比，看起来十分怪异。
“小雅。”
晴雅不答，面色暗沉：“别叫这个。”
“那你以后不许对我直呼其名，要叫我雪女大人。”
“别人不都叫你雪小姐了吗？”晴雅言语微激。
白缘本来是让大家叫她“小雪”，无人敢应，最后只得让亲近的人叫她“雪小姐”，虽然雪根本就不是姓氏，但是雪女大人这么说了，谁敢纠正她。
白缘瘪了一下嘴，出声道：“环儿。”
雪女的侍女名叫环儿，听见楼主大人的呼唤，忙不迭跑了过来。
“雪、雪小姐，什么事？”
“楼里谁的地位最高？”白缘挑衅般盯着晴雅。
环儿看了看面前两座冰山，战战兢兢：“自然是雪小姐您。”
虽、虽然如此，雪女大人往昔只挂了楼主之位，真正管事的还是雅先生，若论起实权，恐怕雅先生是稳操胜券。
环儿有心劝慰：“您原来不是也乐意叫雅先生少爷吗？”为什么突然就转了性子？
“他是少爷，我是什么？女仆么？”
白缘继续盯着晴雅，手上使劲，两根绫缎仍旧一动不动。
“以后不许以下犯上。”白缘死鸭子嘴硬。
晴雅看着白缘的脸一点点变得难看了起来，不想继续和她对峙，若是两人不和的消息传出，恐也会动摇民心，便出声道：“若结。”
白缘只当他服软，无不得意：“哎呀哎呀，小雅，你也别怪别人，谁叫你取了这么个女人名字。”
手上松开的绫缎忽然再度绑在了一起，而且，似乎绑得更紧，等下松开之后，便会看到两人手腕上都勒出一圈红痕。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何必呢？
白缘气：“你？！”
晴雅强调：“别叫我小雅。”
白缘偏叫：“小雅。”
晴雅点头，也回了一声：“雪女。”
这在白缘看来，就是自己楼主地位不保，晴雅以下犯上。
对于亲近的人叫什么都无所谓，对于晴雅，那便将尊卑长幼分了个一清二楚。
便又报复性地叫他：“小雅。”
晴雅果然脾气极好，也不动气，或者说，完全不动声色地叫了一声：“小白团。”
幼年时的白缘曾有一段时间遭到投喂变得白白胖胖，众人亲昵称为“小白团”，白缘小时候不懂，少年时却被某个同门少年抓住这个昵称取笑，恼羞成怒又无可反驳，最后留下一块小小的心理阴影，深以为忌讳。
别说是白缘，就是复刻的雪女听见这个称呼只怕也会当场暴走。
天下之大，恐怕也唯有勇者晴雅敢触这片逆鳞。
“……”白缘脸沉如水，：“不许叫我这个。”
若是眼神能够杀人，晴雅早已千疮百孔。
晴雅却十分满意这个效果，微微点头，循循善诱地谈判道：“那你要叫我什么？”
一开始是雪女主动称呼晴雅为少爷，原因是想要将自己和白缘区分开来，称呼少爷，寓意着主仆关系，两人也比较好相处，若是呼唤老师……晴雅一听见这个就面露阴沉，自然从未提及。
白缘歪头，坏笑，调戏：“那叫你哥哥怎么样？”
熟人变敌人就是这点不好，彼此的优势长处弱点缺点全都一清二楚。
晴雅不负众望，难得羞涩了一把，一抹淡淡的绯红渐渐从脖颈爬上俊脸。
昔日晴雅仙师风靡仙宫，多少女仙师女弟子芳心暗属，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恁是再多的桃花飘到这座冰山上都凋败而亡，最后有人曲线救国，一封义结之信从无数情信中脱颖而出，并且最后获得了回应。
仙宫沸腾，纷而效仿，晴雅不胜其扰，命弟子白缘出面婉拒，奈何白缘实在是个太好说话也太好收买的人物，待到晴雅发现时，仙宫大半女性都已和他“义结金兰”。
悔之晚矣，却也无能为力。
一时间，仙宫内外最流行的话题都变成了“晴雅仙师究竟有多少个好妹妹？”
晴雅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记得那段时间一朝出门，至少有百八十个姑娘唤他“义兄”，看得人眼花缭乱，听得人头疼脑涨。
“哥哥。”白缘故意叫他。
晴雅脸更红，一语不发松开了绳结，转身就往外走。
白缘当然不会放过他，一连声“哥哥”十分亲密地叫着，追了上去。
情真意切，声声叫唤，不知情的人听来，定然以为又是一段旷世奇恋。
被忘却一旁的侍女环儿，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猫捉老鼠的追逐游戏，困扰与困惑一并而生。
往昔雪女大人和雅先生何等“恩爱和睦？”“夫唱妇随？”然而七夕之后两人的关系突然恶化，这是为什么呢？
啊，一定是那件事。
侍女环儿恍然大悟。
据说七夕那夜雪女大人“捉奸在床？”，发现雅先生花心玩女人，一定是这件事伤透了雪女大人的心，所以她才会处处针对雅先生。
真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环儿义愤填膺，看向远处“落荒而逃”的雅先生，面露忿色。
众人眼中“因爱生恨”的雪小姐并未意识到因为那场子虚乌有的桃色事件自己阴差阳错收获了一枚小小的支持者，继续扮演自己，日常和从容淡漠的雅先生斗智斗勇，优哉游哉度过白雾城夏季的每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