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见。
初见之时的白缘，正像眼前的这一片云，是个小小的白团。
从一个妖气四溢的小镇地底下挖出一个晶莹剔透的蛋，他的手指刚刚碰上去，巨大的蛋渐渐龟裂，露出一个蜷身抱怀的身形，状若沉睡。
逐渐裂开的蛋壳中飘飞出无数的细羽，闪着细小如星尘的微光，在夜色中旋转落下，堆积到地上，像是一层厚厚的雪花，这一瞬间幽光四溢的庭院，梦幻得有些不真实。
蛋壳四分五裂落到地上，那在雪花中沉睡的女孩，幽光笼罩的女孩，也让人觉得并非真实了。
晴雅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将她抱了起来，臂弯里的分量轻到让人有些惊叹，她睁开了眼睛，一双眼银光流泻，正与他四目相对。
晴雅笑了一下，只一瞬间，那光便黯淡了，她的眼瞳变成了深谭般的黑色。
他凝视着女孩，认真说道：“你好，我叫晴雅。”
众人惊呼她为妖，连带着看晴雅的目光也变了。
晴雅彼时是麒麟仙宫的仙师，仙宫么……在大多数普通人的眼中就跟神仙居所差不多，住在其中的仙师，也理应是仙人吧？
这个藏匿于地下伪装成孩童的妖怪，却被仙师宛如珍宝般地抱在怀里。
大家心中生起怀疑也是理所当然了。
众人视线中的恶意渐渐浓厚，晴雅并不是行遍了世间，外貌与言行都兼具着修真之人的权威，因而三言两语就能虏获众人信任的那种类型。
太过疏离，太过安静，让人联想起闲云野鹤山间行走的风骨散仙，又或是对窗读书折花独赏的文卷书生，大体是不问世事清心寡欲，又怎么会来到这人间俗世，拥抱一个小小孩童？
天性使然，晴雅没有过多解释，或者说，即便解释了也不一定能够真正令人信服。
要怎么跟这些人说，镇上接二连三的怪事实乃噬灵所为，这些死者是被噬灵吞噬了心脏而亡。
噬灵无形无色，盘踞人心，不断侵蚀人性的善意，激发恶意，他们看不见也摸不着。
又要怎么跟他们说，这些死者本来就心怀了恶意，才能召唤来噬灵。
这些死者也是镇上的百姓，大家以为互相知根知底地过了那么多年，突然将人心最为丑恶的一面展露出来，其他人能够接受么？
又要怎么解释，这噬灵之所以还没有侵占整个镇上人的心脏，完全是因为这孩子的缘故。
百姓们的猜测并没有错，这孩子……确实也不是人类。
一旦说出来，只会造成更多的恐慌、惊疑、猜忌，还有……因为对一切妖怪的厌恶与不信任，大家一定会将这孩子置于死地吧！
所以晴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按照最初的来意将噬灵驱逐干净，女孩乖乖任他抱着，睁着大而乌黑的眼睛看完全程，安静得像一只栖息在他怀里的小鸟。
做完一切，除了地上多出一个黑且深的大洞，镇上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变化，晴雅轻描淡写做了保证：“以后就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众人却还止不住地瞄着他怀里的女孩。
晴雅便戴上斗笠，带着女孩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众人倒是没有胆量阻拦这位仙师。
他到来时是黑夜，离去时天也才蒙蒙亮，一直走了好远，背后裹成球的女孩才在凑在他的耳边说：“我跟你说，你不要和别人说，那个林家，其实是隔壁家的孩子放火烧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是说着一个秘密。
“我知道。”
“咦？你怎么知道？”
“噬灵。”晴雅只答了两个字。
女孩“嗯嗯”回应：“看来你确实是个仙师啊！”她接着又问：“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呢？他们两个都是好朋友啊。”
“你在蛋壳里也能知道外面的事吗？”晴雅反问，他对这件事比较关心。
女孩被他转移了话题，答道：“我也是刚刚醒来啦，噬灵那种东西……”她却没有再说下去。
再说下去，就会暴露身份。
晴雅假装不知道，故意接话：“那你怎么会在蛋里呢？”
“我也不知道。”女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
晴雅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但他将女孩带回仙宫，收为弟子，一直都将她默认为人类，女孩也一直以为自己的秘密没有被发现。
女孩还是不死心，继续追问那件事：“我跟你说，林家的那个小哥哥，其实很好的。”
“哦。”
“他早就发现我了，一直想救我出来。”
“是吗？”这却是晴雅不知道的事了，叹了一下：“怎么发现的？”
“他能够看见我。”
这下晴雅有些震惊了。
那个蛋无疑是一种防护结界，融入土中无形无色。
那个死去的林家少年居然能够看见，那么这孩子定然是有着天生的灵力与天赋，他虽然不是同僚“选命师”，却也有些惋惜了。
天下逢乱，道宫林立，各大道派有一类专职云游的术师，旨在四处寻访人间有仙缘的孩子，凡能选中者命运便会彻底改变，是故这类术师又被称为——选命师。
他因这个镇上冲天的妖气而来，到来时就碰到一场大火，施术扑灭之后也检查了这个宅邸中的三位死者，与其他因噬灵而死的人不同，这三位身上没有怨气，看来只是死于一场意外罢了。
至于纵火的凶手，晴雅只是追溯了一下火源灵印，轻而易举就追踪到了真凶。
颇为令人惊讶的是，纵火者居然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晴雅没有揭穿他，因为他的身上已然有噬灵附体了。
噬灵一旦附体，必然噬心。
术师们所能做到的只是驱赶盘踞在外的噬灵，侵入人心者，任谁也无力回天。
女孩却忽然说：“在你来之前，其实镇上已经来了一个白衣服的家伙了，居然说要把林家小哥哥带走咧，林家不同意，那个人就走了。”
她叹了口气：“要是小哥哥跟着那个人走了的话，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晴雅也默然，想明白了一切。
那个“白衣服的家伙”，想必也是某个道派的选命师吧，那孩子平素定然也极为优秀而耀眼，所以那位选命师才一眼相中了他。
他曾听到过镇上人关于林家的只言片语，知晓这两家常常将自己的孩子拿来比较，林家拒绝之后，选命师离去，但是那个没有被选命师相中的孩子原本或多或少存着些嫉妒，这件事对他而言应是一种极大的刺激。
噬灵又放大了这种情绪，所以……
晴雅忽然想到了背上的女孩，有些后悔没有让她去试一试。
极乐鸟，与噬灵可是天生水火不容之物。
说不定，她是可以做到。
然而女孩长久没有得到回应，无聊地打起盹来，脑袋一点一点栽在他的背上，呼吸均匀，渐渐熟睡了。
晴雅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山脚下的那座小镇，晨曦微出，入眼一派绿意色泽，隐约传来震天的哭喊声，惊飞鸦雀。
一切都已来不及。
夺取性命的代价是付出自己的性命。
这场悲剧宛如漩涡，浮现种种巧合，却又是近乎必然的巧合。
若是探入悲剧的湖面朝下深望，便会发现更多的悲剧。
人间因果，大抵如此。
山路又静默下来，晴雅走得很快，却极稳，他用风貌盖在女孩脸上遮挡阳光，所以女孩一路都没醒来。
越过山溪，转眼便是通衢大道。
女孩遭到了某种极为强力的封印，她身上那种妖族的血统完全地被镇压了，没有丝毫妖的气息，所以她身边的人也一直没有发现。
晴雅发现了这一点，正是如此，将她带回仙宫，向师祖禀告了小镇上的情况，就连师祖也未能发现她的异常时，他才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将她收为弟子。
理由？
这世间的极乐鸟近乎绝种，晴雅能救一只是一只。极乐鸟这种生灵，天性单纯又宁和，不喜欢也不擅长攻击，正是因为几乎完全没有杀伤力，所以才惨遭屠杀。
说出这个决定时女孩比他想象中还要镇定自若，坐在车的对面，与他大眼瞪小眼，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
晴雅反倒犹豫起来，女孩，不，那个时候他就叫她白缘了，白缘拖着她那清脆的童声极为干脆地叫他：“老师。”
以那一双清澈的眼眸，以那一张明净的笑脸，相坐以对，拱手行礼，这一声老师，她叫了很多年。
时隔多年，那初次相见的情境慢慢在他脑中再度凝形，然后散去。
天亮，街上有了些行人，瞧见晴雅纷纷点头打招呼，看着晴雅靠着门发呆的身影，心上嘴里也都免不了些嘀咕。
这些人，可是从未见过雅先生这般姿态。
衣冠散乱不说，右臂的衣袖上沁了那么多血，也只随意包扎了一下，似乎完全不怎么关心，只望着天空出神。
这种悠闲散淡的样子，是第一次见到。
修雅温沉的贵公子却忽然神情一变，目光深邃直直看向了天空的某一处。
天色如洗，悠朗的天空之下，白衣的身影宛如一只轻盈的飞鸟穿梭于云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