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直到两个孪生的美人互不相让地一左一右抱着晴雅的胳膊走远,小贩的嘴巴还没有合上。
哪一个是雪女,哪一个是白缘。
身份不同,关系也就……非常的不同。
晴雅觉得自己身上吊了两个千斤坠,倍为艰难地走路同时,又忍不住为自己的两只衣袖深为惋惜。
倒不是晴雅臭美,只是年少就养成习惯,出门在外务必形容端整。不过眼前的场面就不能以简单的衣衫不整一言概之了,而是涉及到了更严重的——作风问题。
白雾城素行一夫一妻,城中的百姓们也都默认晴雅和雪女为一对,眼看着雅先生左右携美,众人也如小贩般一脸惊骇地目送三人远去。
这是什么情况?
雅先生玩女人?
那个纠缠雅先生的女人看起来好像很不好惹的样子,雪女大人能赶走那只狐狸精吗?
他们三个怎么这么走路?
这么拉拉扯扯要去做什么?
……
左边的一个拿着莲花灯,右边的一个带着面具,暂且只能这么区分。
晴雅朝向右边:“别把面具摘下来啊,等下不好辨认。”
狐狸面具哼了一声,将晴雅的胳膊抱得更紧,晴雅顿觉右肩衣服有隐隐滑落的迹象。
他又朝向左边:“莲花灯别弄丢了啊,更不让要我右边的那个人拿到知道吗?”
莲花灯颤颤晃了晃,很不耐烦:“我自己掏钱买的东西,我傻了给别人?”
晴雅无奈摇摇头,继续拖着两个累赘前行。
出门之时绝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种“战果颇丰?”的场面。
白缘故意扮作了雪女,连气质神态都模仿了十成十。不,这么说并不准确——雪女就是另一个白缘。
再具体一点——雪女乃是白缘的复刻体,是当年白缘意外收获的雪花令复刻而成的傀儡之身。
外表一模一样,脑中储存的过去的记忆也一模一样,仅靠简单的询问绝对无法区分。
那场动乱过后,白缘离开了二十年,雪女则陪伴了晴雅二十年,按理来说只询问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应当是能够做出区分,不过晴雅还是高估了雪女——既然是另一个白缘,迷糊和不靠谱的程度也是相当一致的。
晴雅问:“我书房中最常用的笔是什么?”
莲花灯纠结了半天:“小狼毫?”随即暴躁:“哎呀,那笔不都长一个样嘛!我怎么认得出来?”
狐狸面具同样迟疑给了一个答案:“竹笔。”并顶着一张狐狸笑脸看向晴雅:“少爷,我说得对吗?”
晴雅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听了两人回答,又辨别两人反应,最终神色微冷:“答案皆错。”
诸如此类偏重细节偏重隐私的问题又问了许多个,两人给出的答案要么失之毫厘,要么差之千里,正确得微乎其微,错误得五花八门,正误均半,不分胜负。
晴雅唯一庆幸的是,幸好两人的性格都是白缘,那种软软糯糯最多也就是互相瞪眼的软脾气,这一路走来除了两只衣袖最遭殃,这两人的相处倒还真是和平。
又走了一段,狐狸面具忽然停了下来,松开晴雅的胳膊,一手指着莲花灯,极不耐烦:“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明明是你和少爷有过节,为什么假扮成我?”
莲花灯一听,也来了精神,扬头回应:“你本来就是我呀,是你不敢承认吧!”
“胆小鬼!”
“骗子!”
自己和另一个自己吵架的样子也真是别开生面了,看来两个白缘果真是非常生气了,晴雅哪一方都不好帮,正想着如何劝服,看着两人斗嘴热火朝天的局面,忽生了几分感叹。
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这句话真是没错。
狐狸面具将覆在脸上的面具推到头上,清丽的脸就露了出来,生气的样子也十分娇俏可爱,微微蹙着眉,盯着对面宛如照镜子的自己,咬牙道:“你当年害死了少爷还想再害他吗?我告诉你,少爷是我的!”
狐狸面具一说完,忽然一把拽过了晴雅衣袖,踮起脚——
亲吻了一下晴雅的面颊。
莲花灯见到这一幕,颇受打击地往后退了一步,莲花灯掉到地上“噗”地熄灭。
宛如丝绸般的吻蜻蜓点水地滑过了面颊,晴雅宛如雷击地站在了原地,僵硬扭头看向还拖着自己衣袖的女子,狐狸面具脸色绯红,得意地望向莲花灯。
莲花灯顿然面无血色,弯身从地上捡起破烂的灯笼,朝晴雅露出一个有些凄凉的笑,叫了一声:“老师。”
晴雅又缓缓转头,看向低着头站在自己面前,似乎瞬间小了一圈的莲花灯,点了一下头,轻轻吐出两字:“小白。”
白缘看着眼前两人,无声地笑了。
从方才床上的情况来看,她猜得没错,雪女和晴雅果然关系亲密,所以她才大胆亲吻了一下晴雅,自证“雪女”。
因为真正的白缘不可能做这种事情,毕竟白缘和晴雅素有嫌隙,恩怨未清。
雪女是不会揭穿她的,可以说一路上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些问题雪女真的不记得吗?
那可未必。
雪女复刻于白缘,本质上是同一个人,虽然迷糊缺心眼,却不是笨蛋,只是为了掩护隐藏于狐狸面具之下的白缘罢了。
雪女一直没有表明身份,其实是在等她发出信号罢了,这样的紧急关头,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错失就绝无再有,雪女和她都承担不起任何的过失。
就像现在这样,白缘决意要假扮成雪女,雪女便心领神会接替了白缘的角色,露出一副苦情的脸孔来——这也是合情合理的,要是往昔恩断义绝的两人如今还能笑脸相迎,傻瓜也能察觉端倪。
那么,接下来继续演吧!
白缘紧紧搂住了晴雅的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雪女,语气冷淡:“哦,你终于承认啦!你……”
还未等白缘说什么,晴雅牵起了她的手,径直往前走,雪女仍旧一脸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跟在身后,叫道:“老师。”
声音凄婉,哀切动人。
白缘禁不住回忆过往的白缘有曾发出过这样的声音吗?是不是演得太过了?
不过,啧啧,这可怜兮兮的声音再配合这楚楚动人表情,果然勾魂般奏效,晴雅停下,转身看向雪女。
晴雅语调淡如水,发问:“你回来是要干什么呢?”
顿了顿,又问:“你假扮成雪女,是要做什么呢?”
白缘站在晴雅身边,不动声色收回了手。
雪女身子略微颤抖,两手捂到嘴边,像是要哭,说了什么,声音太小,谁都没听清。
雪女又说了一遍,几个字颤颤巍巍带着哭腔飘了出来,这次白缘听清了,她说:“喜……欢……你。”
嘎?我不是,我没有。你干嘛损我清白,不,声誉?
白缘瞪着雪女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面部表情失控,好在这一幕若是站在雪女的立场来看却是合情合理。
就现在的情况看来好像是,白缘向晴雅告白?而雪女作为晴雅的新欢?听见旧爱?这般发言,面部狰狞了稍许也可以谅解。
白缘镇定下来,没想到雪女会搞这么一幕,盘算着怎么接茬,看向晴雅。
晴雅的反应……出乎意料。
按照白缘的预期,晴雅听见这话不会扬长而去,毕竟是当过仙督的男人,涵养那绝对是一等一,但是晴雅也不会高兴,毕竟当年某种意义上是白缘害死了他。那么,应当是说些委婉拒绝的话打消对方念头吧!
然而晴雅却转向了白缘,问:“你怎么看呢?”
“哎……我?”白缘愣了一下,醒悟过来,晴雅仙师过往就是个内心温柔的男人,拒绝的话恐怕说不出口,把皮球踢给了自己这个现任?
白缘立刻全情投入自己扮演的角色,指着雪女跳脚道:“你还有脸说,迟啦!你对得起少爷吗?”“少爷,我们走!”
白缘说着,就一把拉着晴雅离开。
她的计划里不能有另一个自己出现。
雪女果然很识相地没有跟上来。
晴雅却反过来拉住了白缘,道:“等一下。”说着,他便转向了站在身后的雪女,淡然问:“你……要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雪女抬起头,假装看向晴雅,视线却瞟向了白缘。
她在等自己的信号……
白缘正在想如果用眼神表达“否定”,眼珠子该怎么转呢?
说起来读出眼神这种事,不可能做得到吧!至少白缘做不到,那么……雪女就不一定能懂了。
那么,直接摇头……
晴雅注意到了雪女的视线,又以征询的语气问白缘:”可以吗?”
白缘刚想晃动的脑袋生生凝住了。
你……你这是让我骑虎难下啊!
拒绝的话会不会产生“善妒”这种印象?
白缘并不想破坏雪女在晴雅心中的美好形象,勉为其难点了点头,并回赠晴雅一个温柔的笑容,扬起嘴角:“好、的。”
她希望晴雅没有听清,自己回答时有点咬牙切齿的声音。
回去的路上,晴雅和白缘并肩走在前面,雪女带上了狐狸面具,拎着破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跟在后面。
不过就白缘的大胆估计加揣测,这家伙应当是到了睡觉的时候了。
复刻体的精力总是比不上本体,那样的话到了楼里随便找个借口打发雪女离开就可以了。
提灯夜游的影子晃晃悠悠夹杂着微的咕哝嬉笑声,模糊到看不清,万千小小光点在海一般的夜色中沉浮,幽光倒映了无数成双入对的身影,白缘这才意识到今夜是七夕。
白缘往地上看去,一个颀长宽厚的影子和一个纤弱小巧的影子碰在一起,影子随着走动时不时地交叠与分开,忽明忽暗,忽浓忽淡,一如人的因缘际会。
白缘略略走在了晴雅的后面,看着他高挑修长的身影穿街而过。
浑身散着一种萧瑟的意味,与周遭的喧嚣热闹格格不入,白衣广袖,银冠束发落于身后,昔日的晴雅仙师,今日的雅先生,一直都是这般清冷温和、宛如谪仙般的人物,让人实在无法想象他死去之时是那样的狼狈、窘迫与悲愤。
晴雅回头看她,一笑,对雪女是很温柔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白缘笑了笑,走回到他身边,眼角的视线瞥向身后的雪女,随即收回,然后凑近了晴雅,小小声问:“为什么让她跟我们回去啊?”
白缘发现,只要“雪女”采取针对“白缘”的态度,那么一切行为都算合理,只要她不要做得太过火,就不会超出人设。
“白缘”方才说了那番话,晴雅没有高兴,却也没有不高兴,更何况看晴雅对雪女这个复刻体这般态度,那么对本体若说厌恶至极也不大可能。
晴雅扬起一点玩味的笑容:“难道你嫉妒吗?”声音也压得很低。
两人的脑袋不知不觉凑在了一起,看起来也和路上那些甜蜜的青年男女别无二致,不过两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雪女”坚决否定,却又忍不住继续问:“难不成……你还有一点……喜欢白缘吗?”
晴雅看着她,笑了一笑,没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
“哎?”白缘不解,惊讶不已,追问:“真的吗?真的吗?”
她决心为了雪女那个小可怜问清楚。
晴雅却迈大了步子,潇洒走在了前面,白缘只好加快速度,一路小跑着追问。
“真的吗?”
“真的吗?”
“真的,还有一点点喜欢白缘吗?”
白缘追上了晴雅,月光下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几乎交叠在了一起。
不远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楼,楼顶刺破天空,在云中月的映照下若隐若现,四角飞檐有银铃随风而动,声响之时楼之周身红光若现,是结界。
近前,那漆金浮雕的门额上高悬着一方牌匾。
晴雅站在那一方牌匾下,推门进去前回了一句才终结无数追问。
“今夜是七夕啊,别问那么多好不好?”
月上中天,轻纱似的月光笼罩下来,照亮了雅先生飘然若仙的背影,也照亮了牌匾上七歪八扭的几个大字——金风玉露楼。
白雾城中最高的建筑,一城之主所居之地。
白缘觉得晴雅的话别有深意,看了看那副牌匾,又看向晴雅长驱直入楼中的背影。
仍旧百思不解。
所以——是什么呢?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