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时间是七夕前夜。
白缘两手高举慢慢将头发挽成发髻,梳妆完毕,她对着镜子左照右照,黄铜的镜面昏黄不清,模糊的影像也无法掩饰镜中人的美貌,美人的容貌像是生有一种光辉,在暗夜的烛下宛如明珠般灿烂,容光照月,让人觉得比烛火还要明亮几分。
“我还以为你会伪装成小白呢!”坐在她身边的年轻人看见白缘打扮成雪女的模样,静静道。
白缘放下镜子,眼皮都不挑一下,在年轻人的面前她是绝对的冷彻:“最好的伪装就是不伪装。以白缘的身份行事方便太多了,再说,小白那种只会呵呵笑的笨蛋你以为我装得像么?”
年轻人沉吟一下:“这倒也是,你要是以小白的身份出现,那些人一定会揪着过去的事向你问个没完!说得多了也许就会露出马脚。”
“那到时候要怎么解释白缘和小白呢?”年轻人有些好奇她的计划。
“当然也是如实来说!”白缘轻扣桌面,反问年轻人:“到时候怎么联系你?”
年轻人一笑,指了指白缘的胸口右边:“只要这个东西在你心里,你什么时候都可以与我联系。”
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喂喂,你什么都说了计划还怎么进行下去?”
白缘用手指缠着一缕落在自己肩头的头发,懒懒道:“你听过故事吗?”
“什么?”
白缘看向年轻人:“我从挽袖诉说的故事受到了启发。所谓真相,实际上就是个故事罢了!”
年轻人明白了她的意思,问:“那你打算怎么讲这个故事呢?”
“真相是已经发生的故事,事件不可更改,那么剩下的最重要的要素便是时间、地点、人物,稍微做一点小小的改动或者模糊,整个故事看起来也许差不多,意义却会完全改变。”
年轻人点了点头,笑着补充:“你这么说,倒让我想起了一点。讲故事这种事,自然是越省略越含糊,越详细越丰满,如果有些事件实在没法说通的话,你不如增加一些额外的不为人知的故事,当然,要注重逻辑!”
白缘显然是颇为赞同,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她站起身,准备出发。
年轻人问:“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白缘头也不回,小爱呼啦在月下展开成一片巨大的白席,她踏步上去,白衣飞扬,这才回头,抛下一句:“不出意外,也许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只不过是取个心脏罢了,花不了多少时间。
年轻人也抬起了头,与白缘四目相对,脸上的笑容越发深沉:“那么,祝你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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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夏祭之后。
“看来计划不得不改变了。”年轻人无不惋惜,唇边一笑却露出了些危险的意味:“我可是一直遵守约定,你怎么没有把心脏拿回来呢?”
白缘有些无奈:“谁叫晴雅忽然提出和谈这种事?我现在把心脏拿回来,和谈不就泡汤了?”
“有我罩着你怕什么?”年轻人龇了龇牙。
白缘道:“你虽然可靠,但是我想更稳妥一点。既然晴雅与我的路线一致,有他在的话事情说不定更好解决。”
年轻人一挑眉,深为怀疑:“你确定?”
白缘毫不示弱,睥睨:“当年七日仙督事件的幕后真凶不就是那家道宫吗?你觉得这番前去他不会调查吗?当时那件事的疑点也太多了吧!”
年轻人道:“可是真正的真相谁也不清楚,那家只是嫌疑最大罢了!”
白缘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所以这个时候才需要讲故事,不是吗?只要收集到足够的信息,就能编出最有利于我们的故事。”
“就算不是真的,你我约定之下,那家也必须毁灭。”白缘语调越发森然:“如果是真的,那必然血债血偿,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年轻人这才稍显满意地点点头,笑眯眯道:“那你可要好好从旁协助哦,必要时我也会出手。”
年轻人又问:“马上就要出发了吧,路线定下了吗?”
白缘想起将要见到的各位故人,这才露出一点真正暖心的笑容:“当然,最佳路线只有一条,我想得到,晴雅也想得到,所以没问题。”
“那么,再度祝你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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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缘在雨声中醒来,稍微懵了一下,才意识自己身在车内,手心握着一颗幽红的珠子,暖意从珠子里灌进全身,难怪她睡了过去。
晴雅正岿然不动地坐在对面闭目养神,车内四角嵌着照明的幽珠,珠光之下他的面容俊雅而温和。
白缘坐起身来,心脏处略显疼痛,这是那个东西取代心脏牢牢牵系了胸腔的缘故,一分一寸,虽是吸取她的血肉,却也提供了她足够行动的力量。
出发前,挽袖问她:“心脏,究竟怎么办呢?”
白缘便说出了解决之道。
从那么多次和晴雅的近距离接触中,白缘发现了一件事。
只要和晴雅接近,她的身体就会变暖。
原因是显而易见的。
白缘真正的心脏,此刻正作为晴雅的心脏勃勃跳动,给予眼前这个男人纯粹而完全的生命力。
所以,即便只是靠近、触碰晴雅,他的温度,那才是白缘真正能够汲取到的温暖,因为那颗心脏。
极乐鸟之心,起死回生。
这是术师们的说法,却没有想过,或者说根本就不在乎那被挖了心的极乐鸟还能不能活下去——当然是不能!
晴雅自刎而亡,神明难治,唯一能够逆转生死的东西,小白唯一能够找到救治老师的东西,就只有自己的这颗心罢了。
世间传说倒也不全然为虚,三大神侍、最接近凤凰神族的羽族,极乐鸟最接近神明的地方,大概只有那颗心罢了。
因为这颗心,极乐鸟才能纯然平淡,有若神明般慈悲美好,亦如神明般力量精绝,一旦失去,如同神明的种种特质自然也失去。
白缘之所以还能继续行走、活动,拥有自己清醒的意识,只不过是因为心脏处的东西罢了——
噬灵。
死者怨气所化之物,无形无气,一旦依附于血肉之身,便会立刻深深驻扎,直至吸干血肉。
而噬灵其实没有侵入他人之身的力量,全然是因为人心之故,召唤了噬灵。
短时间内的噬灵甚至可以帮助强化寄宿者之身心,但最终的结局一定会是噬灵将寄宿者整个吞噬,待到噬灵离去,寄宿者死亡的怨恨亦会被吞噬,噬灵自身因而变得更加强大。
挽袖的神情顿然变得不可掩盖的担忧:“阿缘,你怎么会……你怎么能和噬灵相处?”
极乐鸟与噬灵乃天生死敌,正如世间万物生命,总有一物降一物。
白缘却笑了,道:“我也是偶然发现的,我在外面流浪之时,也曾帮一些村子驱恶降灵,这世道太难,噬灵太多,我无意中抓到这么一只,没想到它居然是极乐鸟之心的最好替代。”
挽袖仍然皱眉担忧:“但、但是噬灵这东西,终究是不好的吧!”
能让九命猫妖都觉得有些棘手的东西,自然是不好的。
白缘没有细说,笑了一笑,让挽袖宽心:“我可是极乐鸟,天生就能克制噬灵,所以它想把我吞噬,那是不可能的。”
她虽这么说着,却想起了年轻人的那番话:“你可不要随便变身。你现在之所以还能施用极乐鸟的力量,全因这个噬灵的缘故,要是你变身太多次,你可是会被它给吞噬了。虽然它把你吞噬对我有好处,不过我们毕竟是盟友,提醒你一下。”
若不是为了保护白雾城,笨蛋才会饮鸩止渴自取灭亡呢!
极乐鸟之身自然不会被吞噬,但是她若继续变身,意识一定会被噬灵给吞噬掉吧!
白缘一起身,衣料窸窣,晴雅便睁开眼,与她直直对上,望了望她手里这颗珠子:“这是挽袖给你的吗?”
白缘点了点头。
每当她冰寒发作,便会力量全失,陷入沉眠。
挽袖到底不放心,便给了她这么一颗珠子,笑道:“你有你的门道,我也给你想了法子。这颗珠子是雾隐去给雪女找修复材料时发现的千年赤珠,虽然比不上晴雅那颗心,但是聊胜于无。”
白缘伸手接过,这珠子红润灿烂,内里灵气涌淌,在光下晶莹剔透得像一颗珊瑚果,便笑:“这珠子这么好看,还不如化碎了给你做一串项链。”
挽袖最喜红色。
挽袖敲了一下白缘的头:“给你的东西你就好好拿着,这么珍贵的东西别乱折腾,到时候回来还要给我啊。”
晴雅目光沉沉,犹如浸水的乌木,幽深得让人捉摸不透:“我有问题一直想要问你。”
“什么?”
白缘将珠子贴身收好,暖意游走全身,虽有这么个东西,但是最要紧的最有用的还是晴雅那颗心脏,这也是白缘坚持要跟着晴雅和谈的另一个理由。
“你拥有小白的记忆,那么我问你,当年……小白为什么会偷走钥匙呢?她只是单纯,并不是傻瓜,一旦偷走钥匙,应当很清楚会引起怎样的祸端。”
如果没有偷走钥匙,当年道派意欲全面攻伐白雾城,晴雅身为仙督也有应对之道。
白缘看着他一脸认真凝重,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略显悠闲:“我告诉你答案的话,那么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想问什么呢?”
白缘微抬下巴,嗓音轻柔,说着血淋淋的往事也十分平静:“那你当年为什么会自杀呢?即便为了小白谢罪而亡,难道不是将烂摊子扔给别人吗?你并不是那样不负责任的人吧!”
某种意义上这家伙也太负责了!
白缘把玩着手里的指环——
这也是出发前晴雅给她的,毕竟小白和白缘同一副身体,晴雅一定希望小白回来吧,说道:“早晚是你的,好好保管。”
呵,才不是呢!
这家伙虽然负责,但是果然十分害羞啊,一定是不想再经历一遍那夜求婚,对一个女孩子说些难为情的话,他自己比女孩子还要难为情。
晴雅沉默,白缘捧着下巴看他,亦沉默。
彼此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白缘便百无聊赖地靠着车窗,一会坐一会躺,这车内空间极大,几可容纳六七人,若不是晴雅在对面端坐如松,她说不定就会十分无聊地在车内滚来滚去。
下雨天,总是让身为极乐鸟的白缘不舒服。
晴雅的声音淡淡传来:“你还是坚持先去紫月氏吗?”
白缘将身子瘫成一张饼:“当然。”
虽然晴雅和晴夕在这次和谈上全然没有打过照面,但是两人不愧同为最后的仙督候选,心智相当,晴雅出发前也对白缘做了如晴夕那般大致的分析,只不过具体情况略有不同。
“为什么想先去紫月氏?紫月氏派出杀手攻击,态度不言自明,那么祁山氏与之作对态度定然相反,先去祁山氏不是更轻松?”
七夕之夜埋伏于金风玉露楼的那一波术师,乃是夏祭时城外奇袭的探路先锋,直逼六翼极乐倒也不奇怪。
然而在夏祭的当日,发动攻击的术师却有两波。挽袖本以为这两波是里应外合,城外的术师跟着广宣子全身而退,城内的术师就没那么幸运,晴雅留了活口,挽袖一逼问,查明身份居然是紫月氏派出。
紫月氏术师的刺杀对象是白缘和晴雅。
晴雅倒仍是镇定自若,白缘简直不敢置信。
“师姐要杀晴雅我还能理解,毕竟术师们眼中七日仙督就是叛徒,为什么……连我也要对付?”白缘又如遭雷劈般颇受打击,喃喃自语,不小心暴露了真心话。
晴雅俊脸抽搐,勉强保持涵养。
“难道她连我也一起讨厌了吗?”白缘剧烈摇头,想把这个想法甩出脑袋:“不,不可能。当年仙宫事变时她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那个时候她还哭着抱我呢,怎么会……”
总之,白缘无法接受她最喜欢的师姐居然会讨厌她,虽然祁山氏的师兄那边看起来明显更好解决一点,仍旧是按捺不住冲动要去找师姐问个明白!
晴雅这么一问,又再度戳中白缘痛处,白缘蜷了起来没精打采:“天心师姐对我这般态度定然蹊跷,这件事一定要弄明白!说不定我还能从中周旋,让天心师姐和甄尘师兄重归于好呢!那样的话,两家就能一起说通了。”
对晴雅而言,其实先去哪家都一样,白缘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他也没有太过反对,白缘仍旧蔫蔫面靠车壁,像个面壁思过的小孩子般可怜兮兮,晴雅视线一抬,看见窗外雨丝如雾,心中一动。
白缘止不住地在心中长吁短叹,噫嘘哀哉。
她现在忽然想到的是:
难道是因为这些年我杀人太多,所以她讨厌我了?
但、但是,她也是为了自保呀!
她是,只有当别人对她动手她才会还手。她从未主动攻击过任何人。
如果天心是这么不明事理的人,白缘当初也不会那么喜欢她。
可是……
白缘常常听仙宫的老师们说教——
人总是会变的!
究竟,又变了多少呢?
一想到二十年过去,师姐说不定早已“面目全非”变成为她所不识的人,白缘就忍不住继续叹息。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到时候和谈,她自己又要以何等面目对待故人呢?
一想到这,白缘就像诈尸一样坐了起来,仍坐立不安惴惴思考,温润的气息却靠近了过来。
一抬眼,晴雅的脸无限靠近。
“干嘛?”白缘后退,碰到车壁才想起退无可退。
晴雅却不逾举,斯文有礼地朝她身后一指:“你看……窗外现在的风景也不错呢!”
白缘扭头,朝车窗外望去。
晴雅微微打开车窗,白纱飞拂,灌进丝丝凉风细雨。
白缘一时为眼前的景象震慑了心神,她将手伸到窗外,雨水瞬间打湿了手,一片花瓣落到手心,他们的车稳稳驶在花叶交错的林间小道上,抬眼望去,满目的凤凰花纷纷然坠落于风雨中,花影缭乱,艳丽到犹如一场狂欢。
晴雅站在一旁,看着仿若发呆的女孩子,微微一笑,甚为满意,知晓她暂时不会再烦恼于自己的无数臆想。
神木制作的车,并不需马匹,术师以术驱动,甚可飞天。
车行至郊外,很快便要出城,晴雅施术,车陡然平稳上升,缓缓朝着天空飞去。
和谈将起,此道漫长。
白缘和晴雅并肩站在车窗前,一同遥望那浸在一片浓色里的白雾城,做着最后的告别。
白雾城盛种凤凰花,夏季之时全城都笼在连绵不绝的红色烟霞中,那缥缈如云烟的红色在落雨时蒸腾如幻,花瓣纷纷扬扬飞落了全城。
这一场雨后,就是秋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