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木樨紧跟在扇儿的后面,绣鞋在曲廊木板上发出登登的声响,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面有些慌张。
她在门口迟疑了良久不敢进去,在扇儿再三催促下这才推开了西厢房房门。
屋子里面有些暗,宋木樨张了张嘴,看见了伏在床边低声啜泣的秦宋氏,绷着张小脸走至床前,父亲好像是睡着了,他眉宇间依旧是紧锁着。只是身子已经不热乎了,宋木樨知道,父亲去了。
她抿着嘴,站起身在床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锡城的双秀镇到底是个小地方,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整个镇子的人都晓得宋炜秋离世的消息,邻里街坊知晓那秦宋氏本来就是生性软和的,纷纷过去帮忙布置丧礼。
正在秦宋氏准备进去的时候,却见着门口来了位穿着黑缎云肩披袄,额头梳得光溜溜的中年妇人,她提起白色洒金裙摆越过门槛径直走到了秦宋氏跟前,温言细语唤了声宋夫人。
秦婉茹听见了那妇人这般的称呼,潸然泪下,忙深深一福,口中赔着罪,“周家姐姐,实在是因为事发突然,我还没来得及派小厮去知会你一声……”
“我懂,”看着面前泪水成串顺着脸颊低落的秦婉茹,周萍芸想起了从前自己也是中年守寡,忍住了想要痛哭一场的心思,慌乱的扶起了秦婉茹,语气娇嗔,“这都是自家的姊妹哪能那么见外呢?”
秦婉茹对于那周萍芸自然是千恩万谢的,等到把她引进了府里面,在众人的合理帮助下宋府的门楣上早已经挂上了白幡,长长的幡布在风里面招摇着。
宋木樨跪在正堂前,对着前来吊丧的邻居们道谢,周萍芸见着那道穿着白衫的纤薄背影,心下一疼,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上前。
“我可怜的孩子,”宋木樨木然的感觉着自己被面前的妇人抱住,抬眸无声的望向了娘亲,那妇人黑衣上面的刺绣硌得她有些不舒服。
秦婉茹也不能久留,忙着去招呼邻里,大堂里面只留下宋木樨和那妇人并排跪坐在正屋前。
周萍芸拾起了边上的纸钱,放至面前的锅中,语气里面有些意味不明,她抬眼看着左手边规规矩矩躺在床上的宋炜秋,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我和你的父亲幼年相识,我们有过约定,你们要是以后有什么困难的,都可以来找我。”
“你是……”宋木樨一直木木的眼神,在见着妇人这般说道的时候,总算是有了一点点的松动,那妇人转过头,眼神温和,“周萍芸,你直接喊我周姨便是了。”
听见这个名字,宋木樨只觉得有些耳熟,她好像听父亲提起过,她好像和那周家少爷有过娃娃亲,但是说这些的时候都已经年代久远,再加上她当时的年纪实在是太小,记得不甚清晰。
看见了她这般懵懂的样子,周萍芸心下疼惜,对于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她自然是喜欢的,只是可惜了他们家的儿子……想到了这里,周萍芸眼神闪烁,但面上依旧是一副温温柔柔的表情。
对于面前的妇人,宋木樨心下也是几分不确定,也不好直接开口,生怕唐突到了以后的婆家,她乖顺的在蒲团上行了一个晚辈礼,“木樨见过周姨。”
见着宋木樨这般规矩,周萍芸的眼睛里面多了些欣赏,旋即便笑意盈盈的扶起了她来,说是要去找她母亲。
诺大的正屋里面独独只剩下宋木樨一个人,她跪坐在蒲团上,对于周旁和尚们的诵经声置若罔闻。只静静的看着距离自己不过数步之遥的高床,父亲就躺在那边。
明明相距那么近,宋木樨却又觉得好远好远,她贪婪的看着父亲的身影,眼角却已经干涸。
竟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良久才从喉咙里面发出了一句古怪的声响,天旋地转。
等到秦婉茹听到消息赶到的时候,宋木樨已经昏了约莫有段光景。秦婉茹也来不及再查询缘由,忙招呼着丫头把小姐扶回了房间。
可怜那秦婉茹刚刚经历了丈夫的离逝,现下女儿又在孝堂晕倒,但又无法,诺大的宋家现在也只有她一个主事人,只能将眼泪儿吞进了肚子里,招呼着客人。
按着规矩,丧席是要从早办到晚的,等到一天下来,秦婉茹忙得脚不沾地,腰好像被碾子重重碾过,疼得压根直不起身。
“宋夫人,”奇怪的是周萍芸压根就没有走,坐在了宴席间,秦婉茹环顾着一桌子的狼藉,抬腿走到了周萍芸旁边坐下,貌似无意的问了一声,“周家姐姐你怎么……”
“宋夫人,我这次来一来吊丧,二是想要听听你的口风。”周萍芸拍了拍秦婉茹的手,声音温和,“我家那臭小子和令爱的婚事我觉得应该再提早些日子才是。这样你也好享些清福。”
听了这话的秦婉茹心里面不知道为什么却是有些窝火,周萍芸虽然句句是在为她考虑,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早些把宋木樨送进周家。
但想着女儿的未来,她也不能够轻易的把话说死,斟酌了须臾才道,“周家姐姐,我觉得这件事情之后再说,现在木樨这丫头不守规矩的很,连些绣活儿都不愿意做,要是去了周家姐姐家,只怕是闹得个鸡飞狗跳才肯做罢。”
见着秦婉茹这般说,周萍芸也心知肚明,人家哪里是怕女儿不守规矩,分明就是舍不得女儿,周萍芸也不是什么跋扈性子,见此也没再多说些什么,便起身告别。
等到秦婉茹回到女儿房间,见着女儿依旧是昏睡不醒的模样,这才忍不住低低哭泣出声。
宋木樨是被时有时无的啜泣声给吵醒的,她睁开了眼睛,却见着娘亲正绞着帕子擦着眼泪。
“娘亲,”宋木樨刚刚一张开嘴,只觉得嗓子里面火燎燎的疼,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发觉身上软绵绵的压根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见着女儿醒了,秦婉茹忙扶起女儿,顺便给她后面塞了只墨色棉靠枕,宋木樨合眼靠在床边的围栏,低低的喘着气,张嘴便是一句,“娘亲,我下午煎的药有没有给爹爹端过去啊?”
“……”等了良久也没有等到秦婉茹的回答,宋木樨困惑的睁开了眼睛,却见着秦婉茹眼睛红红的,“木樨你都不记得了吗?”
宋木樨默然,手指甲嵌入了手掌,疼得她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须臾才低低的笑了一声,“娘亲,我不相信,你一定是在骗我的。”
外边天色早就已经暗了下去,整个屋子里面只剩下一点烛火的光亮,秦婉茹的侧脸在屋子里面看不太分明。
空气里面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宋木樨并没有等到她想要的回答,捂着脸躲在被子里面如同小兽一般低低的哭泣出声。对于女儿这般,秦婉茹并没有劝导些什么,反倒是默默离开了房间。
“我刚刚去房间端了杯剩下的莲子羹,你先趁热喝,喝完大概扇儿那边就把粥烧好了。”宋木樨敛着眸子看着娘亲殷切的脸庞,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瓷碗,狼吞虎咽味如嚼蜡。
正在秦婉茹收拾着碗筷的时候,却听见女儿低低的喊着自己,她抬起了眼睛里面好像是有些困惑,“娘亲,那个周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了吗?”秦婉茹心下一愣,那周萍芸莫非是和她说了些什么?
正在她心神恍惚之间,却听见女儿低低的对着自己撒娇,声音里面不自觉带上了一些哭腔,“女儿不想那么早嫁人。”
“傻孩子,”秦婉茹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她搂着宋木樨低声安抚道,“傻孩子,人到了年纪总归是要成家的,你以后还是要好好侍候丈夫,就像你娘和你爹一样……”
话说到一半,秦婉茹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爱怜的抚着女儿乱糟糟的辫子,温声道,“你要知道,男人是女人的一片天,这个家要是没有了男人的支撑,只能够是分崩离析。”
“可是娘亲,那周姨不是也是年纪轻轻就没有了丈夫吗?听别人说起,她家的儿子已经是考上了秀才。”宋木樨眨巴着眼睛,心里面却是对以后有些惶惑了起来。
烛光下,她看见自己母亲的嘴巴一张一合,“女孩子未出嫁前跟从父亲,出嫁后跟从丈夫,倘若是丈夫死了,跟从儿子。我想那周姨这般,必然是和她儿子脱不了干系。”见着母亲这般笃定的模样,宋木樨心下更是一片堵塞,她皱着眉,看着面前的母亲,“娘亲,那你说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听见女儿的问话,秦婉茹只觉得笑不出声,她摩挲着女儿叫她不要多想,还有娘亲在,实则她对于之后的一切也是惶然无措。
作为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弱女子,又该如何支撑起这个快要倒下的家呢,等到以后女儿出嫁,凭着现在这副子家底,只怕是拿不出多少来,估计白白给人送笑话。
她沉默了良久,温声笑着,“木樨别怕,娘亲还会绣活,靠着这门手艺,还饿不死我们母女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