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河面上笼罩着层薄薄的雾气,乌漆墨黑的湖泊上倒映着一轮圆月,这才刚刚到了秋天,池塘中间疏疏立着干瘪的荷叶茎杆,月色下间或听见几句蛙声。
不知道哪里传来打更人干哑的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惊得原本立在残荷上的蛙子猛地一个扎子跃入了湖中,搅碎了那轮月影,而后归于平静。
打更人的布鞋磨过青石板的苔藓,缓步消失在了那青墙黛瓦中。
四下里又恢复成了一片寂静,锡城双秀镇的人们经由了一天的劳作,都安恬的睡着,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声声蛙响,那年迈打更人布鞋磨擦过苔藓的声音,更没有人注意到位于镇子东面宋家绣坊门口闪过的一道黑影,星点的微火迅速没入了木制的门板边。
适逢天干物燥的时节,虚微的火光朝着那木板伸出了长舌。
等到呛鼻的浓烟熏醒四周遭的人家,再乱作一团打着梆子尖声叫嚷着救火的时候,已经是晚了,那宋氏绣坊已经烧得所剩无几。
听到了这噩耗的宋家夫妇赶到现场看着烧成空骨架的绣坊,那宋家家主宋炜秋看着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就这么烧成了灰烬,饶是再怎么铁骨铮铮的汉子,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哭成了个泪人。
一旁站着的秦宋氏因着出来的急,头发都没来得及梳,鬓角处乱糟糟的,她的眼圈儿泛着圈红的,她拉扯住宋炜秋的衣袖,强忍住了啜泣声,语中含悲,“老爷,你先别急,我们坐下来说道说道。”
这话才刚刚说出口,那宋炜秋瞬间就炸了,转头看向了秦宋氏,脸颊上早已落满了泪痕,他嘶哑的咆哮出声,猛地挣开了秦宋氏的手,有如困兽,“我能不急么!”
听见宋炜秋濒临绝望的声音,围观的一众妇人也是纷纷落下了泪来。
也无怪那宋家当家的这般撕心裂肺,要知道这个宋炜秋前些日子研磨出了一套新的绣法,正准备运用到实处,大展拳脚,眼见着那绣作快要完工的时候,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遭子火,所有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这要是放在旁的人身上,指不定是要怎么的寻死了,反观那宋炜秋在秦宋氏的安抚下慢慢平静了下来,苦笑着朝着那周旁的左右街坊拱了拱手,“宋某人在这里谢过大家的帮助了。”
四下里的邻居见着他这副子模样,心下的大石也慢慢落回了地上,纷纷安慰着什么,只要人没事情就好。
想来只要宋氏绣坊有宋炜秋在,东山再起也不是什么难事。大家皆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摇头各自回了房间,补上那场被搅了的美梦。
只是这一夜,对于整个宋家都是格外的漫长难捱。
甫一越过门槛,宋炜秋哇的一声呕出了一大口血,血迹落在白色长衫上犹如红梅于雪间怒放,秦宋氏也是慌了神,忙一手将老爷搂过,扶至了屋内。
“我没事……”坐在家里面的木椅上,宋炜秋心才安落到了实处,豆珠大的泪水顺着眼尾蜿蜒下来,闷闷的道了歉,“婉茹,委屈你了。”
“这有什么委屈的,”秦婉茹正说着话,看着老爷这般,心下是十分的酸楚,她捏着宋炜秋的肩膀低声道,“我去把木樨喊起来?家里面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总归是要让她这个做女儿的晓得的。”
宋炜秋摇了摇头,制止住了秦婉茹动作,想着自己的小女儿,他的眼睛里面浮上了一层暖意,“她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让她睡吧,家里面的事情还有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撑着了,还由不得小辈操心。”
“你也就知道娇纵她,”秦婉茹听了这话,语气虽是忿忿,但是手上的动作依旧是轻柔的很,宋炜秋苦笑连连,这么久的相处下来,他也深知自己的妻子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木樨她本来就喜欢刺绣,还要着我拿着小戒尺打她的手板心,才肯乖顺的在绣凳上面磨上两分钟,这绣坊烧毁的事情,哪里能瞒得住那个小人精。”
对于秦婉茹的说法,宋炜秋不置可否,但是一想到了烧成骨架的绣坊,宋炜秋只觉得有些蹊跷,绣坊向来是有人值守着,怎么突然说着火就着火了呢?
好像是背地里面有什么推手默默推着这一切,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合眼倚靠在椅子上。
这现下绣坊被毁,最要紧的就是浙江富商那边要求的十件绣狮子,说是要作为女儿出嫁的嫁妆,本来那绣作是快要完成的,现下绣坊里面的一把火烧的全都成灰了。
眼见着那交工的期限快要到了,倘若是交不上一来是自砸招牌,二来是天价的赔礼金,要真的是让绣娘们加工加点的赶制,那金丝线却都是富商家自备的,这又该如何是好?
正这般犹疑间,宋炜秋猛地一睁开眼睛,手朝着笔筒探去,铺开了信纸。
秦婉茹一言不发的看着丈夫的动作,她虽然家里面娇宠着长大,但也不曾识得几个字,对于丈夫写了什么,她是一概不知。
“什么?”宋木樨愕然的看着面前的乳娘,见着小姐这般讶异的模样,苏嬷嬷依旧不紧不慢的给小姐头上抹着桂花头油,温声细气的安慰着,“大概就是把守的失了职,才弄得绣坊失火,小姐也不要担心——”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着宋木樨飞一般的奔了出去,独留苏嬷嬷一个人站在原地,拿着桂花头油不知所措,“小姐,你的头油还没有涂完——”
但这话对于早已经飞奔出去的宋木樨哪里听得见,她穿着绣鞋大力奔跑着,才跑了没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香汗淋漓,鼻尖萦绕着的桂花香气更加浓烈了。
“爹地——”宋木樨猛地一推开木门,风风火火的撩起了裙摆走到正屋,却见着父亲面白如纸,看上去并没有多少光彩,一夕之间竟是老了十岁,宋木樨走至近前,眼睛却是滚下了泪来,哽咽出声,“爹地,到底是怎么了?苏嬷嬷跟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木樨!”秦婉茹见着女儿这般,心下又气又急,忙松开了正在给宋炜秋捶背的手,恨铁不成钢道,“你知道便知道了,怎么又跑到你爹爹面前哭了?还不快点回房间绣些花样,好让你爹爹开心些!”
一席话有如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宋炜秋抬手制止住妻子的训斥,刚准备说些什么,只觉得喉咙里面泛起了一股子的腥甜,在他被黑暗卷入泥地里面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妻子秦婉茹花容失色的脸。
宋家的府邸说不上大,方方正正的一座四方的院子,一进后门,就见着一汪湖泊,湖边上有一座假山,绕过假山边上的长廊,就是西厢房,大夫随着管家的指引,径直走到了房间,秦婉茹见着大夫来,忙走至他前面福了一礼,眼眸中带着泪,只是再三恳请那大夫救救他们家的老爷。
那大夫左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到底是见过了不少病人家家属,哪怕骤然被施加了这么大的重担,也只是捻着山羊胡打着幌子,口里只称先看看宋家大老爷的脉象,再做分析。
对于宋炜秋的事情他还是有所耳闻,那么大的绣坊一把火被烧了个干净,大夫心里也是对于那宋炜秋也是十分的同情。
他摸上了那躺在床上那人的脉搏,旁边的秦婉茹和宋木樨皆是翘首以盼他的回答,良久,那大夫沉吟出声,“贵府的大老爷气滞血瘀、心脉郁阻,不才先开几剂药方,之后就劳烦夫人每日煎服,服上三周后不才再登门拜访。”
见着大夫开了药,秦婉茹就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忙感恩戴德欢天喜地的把大夫送出了门。
只是那药喝下去也没有半点效用,宋炜秋依旧是大口的吐血,宋木樨接过了秦婉茹的担子,负责起每天给父亲煎汤药。
她蹲在柴房里,费了好半天才找到她的苏嬷嬷一把夺过了她手里面的蒲扇,“小姐,这些都让嬷嬷来吧,你先回房间歇着,你都已经几天没有睡觉了。”
“奶娘,”宋木樨抬起眼看向了苏嬷嬷,却是痛哭出声,“你说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
看见从前天真烂漫的小姐哭成了一个泪人,苏嬷嬷心下也是十分的不忍,她轻轻哄着宋木樨,温声道,“老爷吉人自有天相,再加上有小姐的照拂,自然是很快好起来的……”
“不好了——”还没有等到苏嬷嬷说完,房间里面突然响起了小丫鬟的尖声叫喊,宋木樨抬起泪眼,那丫鬟她认识,正是在娘亲房间里面伺候的扇儿,眼下这般慌慌张张的来到柴房这是要做哪般?
还没有等宋木樨问上两句,就见着苏嬷嬷冷声呵斥着扇儿,“这般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奴婢见过小姐,夫人要我传句话,说要让小姐现在去西厢房!”宋木樨心下讶异,母亲怎么是这般的急,这眼下药快煎好了,她要是走开了……
一边的苏嬷嬷好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温声笑着,“小姐你就随着扇儿去看看怎么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