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鹿小心翼翼地驾驶着小型飞行器,这架飞行器是从修则那台机甲上拆分下来的,原本是为了让驾驶员在绝对的困境时用以逃生,但修则却直接将它给拆了下来,交给了许鹿。
“假如之后真的要闯进异人族的大军之中,有这个东西也没什么用,还平白无故的增加重量。”修则不以为意的说。“还不如给你开。”
然后,许鹿就稀里糊涂的被他赶下了机甲,又茫茫然地开着小型飞行器跟在修则后面。
事实上,许鹿现在的内心一片空白。
许鹿之前说那些话的时候,其实从来没有想过修则会同意。
他只是在遭受巨大打击的时候,下意识的,茫茫然的,试图做一些蠢事来挽回这个局面而已。
我只是想在别人面前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这种蠢话,这种想法,怎么听都很可笑吧?
可这种蠢话,许鹿在说的时候,却是发自内心的。
在初次见他的人眼中,许鹿都乖巧又可爱,没有一点威慑力。
这固然跟他娇小的外表有关,也跟他小时候一直被欺辱有关。
对于那些喜欢肆意伤害别人的家伙,许鹿这种身体柔弱,又没有可靠的人能够进行依靠的人,是最方便的欺负对象。
在数次反抗无效之后,许鹿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忍耐。
被殴打的时候忍耐,被辱骂的时候忍耐,被人嘲笑的时候忍耐,不去想,不去听,不去看,不对这些事情做任何反应,以此来保证自己的存续。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忽视自己的人,也不能指望他在乎别人。
这样的人就算一朝意识觉醒,也多半变成曾经欺辱过他的那些可厌可憎的人。
假如他能够碰到一位友善亲切的人,认真又细致的开导他,引导许鹿改变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他或许会变得正常一些吧。
可许鹿没有,他遇到的人是苏令。
告诉他这个世界只有强者才能活得下去的苏令。
所以,在被苏令救起来之后,许鹿对这个世界就有了一套自己独特的判断方式。
一切人际关系和交际往来,他都会按照自己这套被苏令所影响的价值观来进行处理。这套把人当做商品来衡量的价值观,确实一度给许鹿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让他能够轻易处理自己之前处理不了的事,也不再唯唯诺诺,而是需要的时候勇敢的站起来争夺自己应有的权利——因为许鹿确信自己是有才能的人。
因为有才能,所以有价值。
但这个想法在这一次被苏令亲手击破了。
毫无疑问,在苏令眼里,他没有什么价值。至少没有很大的价值。
不然的话,苏令不会那么随意的哄骗他去送死。
是的,送死。
哪怕许鹿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
可现在已经恢复理智的他,却不能不承认一个事实。
苏令确实是不怀好意思的哄骗他到那个地方,作为解除那个装置的替死鬼。
仔细一想,苏令的那个请求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的味道。
为什么拜托只见过一次面的人去做那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肯自己亲自前去,甚至都不肯给这边的联邦驻军发信?
假如真的是有利于联邦军队的事,他们没理由不去做。
除非苏令一开始就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这件事的起因经过太过于简单,一目了然,甚至于苏令编造的理由都是那么可笑。
显而易见,苏令并不怕许鹿事后诘责他——他大概已经在心里默认许鹿的下场,所以懒得对此过多伪装。
是的,假如不是半路上撞上了修则,他现在多半已经死了。
一想到这件事,许鹿心中便隐隐作痛。
可他会那么失态,说出那么愚蠢的话,是因为他被一直仰慕的人所否定和欺骗,所以生出自暴自弃的想法。
可修则为什么会同意呢?他难道听不出来,自己说来说去,就是要他跟自己一起回去送死吗?
真是太可笑了,假如两个人就能轻松的在异人族的重重大军之间自然来去,那异人族怎么可能跟人族战斗这么多年?
这跟个人武力无关,跟个人的战斗素质也没有任何关系。
在正面战场上,指望一两个人能够改变战局,哪怕是局部战局,都跟痴人说梦一样可笑。
之前自己所说得那些话,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好笑,之后提出的那个计划,更是漏洞百出,宛如没上过战场的人在臆想一般。
可修则却只是笑着点点头,毫不犹豫的接受了他的计划,就好像之前接受他的那些战术安排一样。
更不要说他做这些事的理由——就他开口说出的那个理由,修则甩他两巴掌骂他脑子有病就已经很奇怪了,为什么他反而赞同了自己的话?
为什么呢?
自己都觉得自己脑子有病的许鹿迷惘的想。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
说起来他好像从来就没有明白过修则的想法。
最初,因为修则毫不犹豫的杀掉了他同伴的缘故,许鹿以为修则是个冷酷无情又喜怒无常的人,他很害怕,乃至对修则避之唯恐不及。
对于将一切事物都进行价值预估,继而来进行衡量其必要性的许鹿来说,随心所欲的修则显然并不是他能够理解的人。
可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巧合,许鹿不得不跟修则日夜相处,他才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虽然修则大部分时候说话确实都阴阳怪气惹人讨厌,虽然他的想法相较于常人来说确实很奇怪,虽然他确实懒散冷淡却又不好接近……但出乎意料的,修则并不是个叫人讨厌的人。
至少不是个让许鹿讨厌的人。
修说话不好听,他自己说话就很讨人喜欢了?修则想法奇怪,他自己想法相较于常人就不奇怪了?修则难以接近,他自己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还好意思说别人?
可是,为什么自己之前能够毫无顾忌地接受佘山,甚至接受那个许鹿自己都知道不是个好人的老人,却不能接受修则?
想杀自己的人难道很少?佘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也打算对自己动手吗?对自己整个人都并不怎么在意的许鹿,难道真的那么在意自己被杀过一次的事吗?
可为什么修则就是特殊的?为什么自己始终都不愿意接受修则?
在之前,许鹿从来没有认真的想过这个问题,而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些明悟。
因为修则看着他的眼神。
有人把他当成是需要保护的弱者,有人把他当成是不值一提的垃圾,可从来没有谁会像修则一样,把他当成一个需要尊重的,平等对待的人。
哪怕在那堪称丧心病狂的初次见面时,他也很愉快的夸奖了许鹿的作品。
他嘴巴贱,他轻浮,他讨人厌,还疑似是个暴力狂,脑回路还有点问题。
可跟其他人不同,在他说话的时候,修则从来都是认真的倾听,不会跟其他人一样,因为他的身份和外貌轻而易举的否定他的一起努力。
正是因为修则从来没有用那种看弱者的眼光看过自己,许鹿才会有勇气一而再再而三地站在修则面前阐述自己的想法。
是的,许鹿心想,我知道他跟别人不一样。
假如不是因为上辈子的事,许鹿一直在自己心中找各种理由和借口,他或许早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为什么一开始许鹿怕修则怕到看到他都能直接昏过去,到了后来就敢开着修则的机甲四处乱跑,还想拿他的武器库当玩具?
这当然是因为——许鹿本性很熊了。他根本就是个拆家哈士奇兼破坏狂,碰到喜欢的机甲就想拆。
但是,假如不是知道对方会原谅自己,他怎么敢那么做?
就好像这一次,自己开口向修则说出那些可笑条件的时候,难道真的没有想过修则确实可能会同意吗?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难道不是跟苏令一样,试图诱骗修则为他去死吗?
许鹿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羞惭感,他又一次打开通讯器,接通之后,他又出尔反尔,直接对着修则说道:“你不要去了。”
屏幕上,修则正在喝东西。
听了许鹿这句话之后,他并不急着回答,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饮料一饮而尽,刚才笑着说道:“怎么了?害怕了吗?别担心,要闯进去的是我,你只需要趁乱悄悄溜回去,给驻军传递消息就好了。”
“你真的觉得这种计划有可行性吗?”许鹿说:“你不觉得这个计划就像两只蚂蚁在讨论该如何冲击象群一样可笑吗?”
“哎~”修则无奈的叹着气。“这可是你自己的计划哦?”
“是的,正是因此,我才更加能够深刻明白这个计划到底有多么可笑。”许鹿冷冷的说:“我的脑子被狗啃了,你呢?为什么要答应你脑子里灌了水吗?”
“呃……”头一次被许鹿指着鼻子骂的修则愣住了。
“听着,我这里有一个新的计划。”许鹿说,“你现在转身回头我们从什那航道绕到瑰星,再在那里将一切事情上报给联邦,之后我们分道扬镳,你回家去,我上军事法庭,你有意见吗?”
“嗯……”修则说,“我就不问你为什么突然之间脑子就恢复正常了,但你这个性格……”
“你有意见吗?”许鹿急躁的拍了一下面前的控制台,威胁道:“快把你的航线调整过来,不然我就开着飞行器撞死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