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华的思绪非常混乱……他混乱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原本以为,自己受了激,去了青楼,是件疯事。
他去青楼的这些时间,原本默念着自己应当要成为柳下惠——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性,但并不想做对不起如锦的事。
作为容貌平平无奇端茶送水的小丫鬟,不起眼的他看到了许多曾经没有留意过的事。
他亲眼看到身上青青紫紫的女子在夜里哭泣,可翌日依旧要对鞭打她的恩客笑脸相迎;他也见过得了花柳的女子们无人诊治,浑身溃烂的尸首被随意抬了出去,无法踏出门一步的其他妓子拜托他帮忙烧些纸钱,他听到老鸨逮到偷烧纸钱的妓子说她们晦气的,那些人死就死了。
他知道宫里的斗争甚至比这还要惨烈,悄无声息死去的宫女太监不知多少,他也杀死过人。萧华的心情平静无波,也不明白顾大究竟想让他看些什么。
他目前“伺候”的莺莺小姐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子,被好赌的父亲卖到了青楼之中。
萧华不是好人的性子,没有那么多漫天的同理心,也对把莺莺小姐从泥潭中救出毫无兴趣,他只是按照於真真的强迫冷眼旁观着,到了最后,他也能说他对莺莺小姐并没有像对如锦一样的恋慕。
莺莺小姐和其他妓子不一样。
她是很有“上进心”的妓子。
为了得到头牌,她拼命学琴棋书画,努力往上爬,并曾经很尖刻地对萧华说过,让他学好礼仪,作为一个配出现在她身边的丫头,不要笨手笨脚的像个废物一样。萧华在宫里装孙子装惯了,面对这种路数的苛刻忍得下去,只是他小肚鸡肠,暗想出去以后就弄死她。
萧华在她手底下被呼来喝去,可他有一天被来楼中废物猪头男看上,差点被强行带进房间服侍时,是莺莺小姐拦下了猪头男,换了自己进去。
他不明白为什么,莺莺小姐也没有和她说一句,只是依旧苛刻地让她服侍。
他后来与如锦顾大说了,如锦目露哀悯,她本来就是很软的心肠,听闻这种事会难过也不意外,顾大只是让他去问,“反正你现在是女子,问了说不定会回答你”,可他没等来回答,莺莺小姐便得了花柳。
他在青楼扮演小丫鬟,便不能动用任何手头的资源——这是他与顾大的约定。他只能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寻医,可寻来寻去都没有一家愿意上门来治,反倒是那些大夫见了他纷纷紧闭大门,谁也不愿意给个妓子去医治必死的花柳。
青楼里的妈妈见莺莺没了用处,直接把莺莺抬到又丑又简陋的房间等着她死,连每日的吃食都是萧华偷来的。
莺莺每日强行梳洗打扮,就这样她还想抚琴,还想学艺,她对生活还有期望,她的斗志还没有消失,可她原本还能枯坐在椅上一整天,后来连坐在椅上的力气都没有了。
萧华看着她眼里的光彩逐渐消失,连萧华这种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太忍心,顾如锦更是如此。她不是什么贞洁烈妇,可她想要活下去的愿景却打动了从死人中爬起来的两人。
他们本想瞒着於真真,派自己的人过去为莺莺赎身、医治,可萧华委婉地和莺莺提了这一出后,莺莺却让他隔着帕子扶她起来,梳洗打扮,她的胳膊上花柳症已经蔓延开来了,只是镜中的脸庞依旧娇媚。
她给自己梳着头——自从染上这病以后,莺莺就几乎不让萧华近身了。
将枯黄的头发整理清楚,莺莺轻笑了一下:“我原本想成为楼里头牌,寻个富裕人家离开这里的,我厌恶这里的一切。”莺莺停了片刻:“也许,这病能好。但,没用了。”
萧华不能理解莺莺的意思,他只是劝了几句,他毕竟不是女子,劝解的言辞也硬邦邦的。
等他带人回来时,见到的只有屋梁之上,高悬的僵硬的莺莺的尸首,她用她最喜欢的披帛打了结,将头颅挂在了上边。
“一定要寻死吗?不能换个地方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吗?”
萧华喃喃,他第一次不是因为爱对一个“自甘下贱”的女人的死亡感到了茫然和钝痛。
於真真看向顾如锦,顾如锦却一瞬就从她眼里读出了她想对她说的话。
——你上辈子为什么逃不出那个后宅呢?那和青楼一样,只是个院子而已。
“因为她哪里都去不了。”顾如锦慢慢回答道,她抚着萧华的背,像是在回答萧华,又像是对自己说:“到哪里都是一样。”
萧华抬头看顾如锦,她眼里有着隐晦难辨的忧伤,他曾在母妃眼里看过这样的眼神,就算是不可一世的贵妃,她的眼底也会如云般飘过这样的眼神。他不理解,可到今日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萧华有些怔怔的,就听到旁边有人对他说了一句:“你可以离开青楼了,去别的地方吧。”
他转过头,是顾大。
“……我要去哪?”
是个好问题,於真真用戒尺轻敲了下萧华的肩:“我倒想让你去闽地看看什么叫‘洗女’,估计你现在也出不去,那就到处看看吧,三妹妹有空也跟着去看看。”
於真真回忆起书里的剧情:“没多久就是京中史上最大的雪灾了吧,你们施粥的时候到处去转转,可别一天就回来了。”
她说完就把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男女主丢在身后,也无所谓他俩怎么想,反正她是神女点醒的,未卜先知不是很正常。
於真真的万两银票捐款(从大房账面上抽的)到了顾如锦手上没多久后,雪灾就如期所致,顾如锦有上辈子的经验,不仅得到了於真真的支援,还说动了不少贵妇人一起施粥。
萧华明面上打着二皇子的名义去赈灾,他把功绩全堆给了二皇子,二皇子见他如此识时务自然也没追究——他先前被萧华在皇帝面前阴了一手,正等着功绩翻身呢。
於真真不晓得朝廷的暗流涌动,她在冰面上用轻功滑的正起劲,累了顺便听男女主联袂回来和她说外边的情况。
其实不当面说也无所谓,因为於真真让他俩每日的汇报他俩都做的挺详尽,有时萧华抄了邸报给顾如锦还能传到她手里看。
於真真干啥啥不行嘴炮第一名,有时还能对着上边的新闻夸夸其谈两句,也包括对皇帝的大放其词。
今天她就在凉亭里裹着狐裘听完了男女主的例行报告。
萧华和顾如锦对视一眼,才由萧华说出口:“我和如锦今天碰见一桩事。”
男女主听从了於真真的吩咐有刻意去受灾人家和涌来的流民中观察,他们今天碰到一户流亡北上的人家,因为领来的粥流民之中居然也有剥削,便生了摔死襁褓中女儿的念头,被两人阻止了下来。
萧华俊眉紧蹙:“其实尚在襁褓的不止女儿,还有儿子,可那老人家第一个目标就是掐死孙女,甚至想把大一点的孙女卖掉。”
虽然不忿於真真指手画脚,他还是因为於真真的话暗自查过洗女的风俗,后来和如锦说,发现她也私底下查了,两人都受到震撼,杀死所有的女孩儿只留下男孩,以驱赶所有往家里投胎的女孩灵魂,甚至还有针扎女婴震慑灵魂投胎的风俗。
於真真听完倒是说的天花乱坠,顾如锦萧华云里雾里,只记得生男生女和父亲有关系这种话,两个目前还很纯洁的情侣脸都听红了,却都有些相信於真真的话,连萧华都不例外。
他们面前的人奇奇怪怪的,到了现在,也没利用他们谋夺什么,也没有出卖过他们什么,连他们每次的报告她都会用沾了朱砂的鹅毛笔认真批复,虽然没必要字也写的很丑。
“那你们怎么应对的?”
於真真往嘴里塞着顾如锦给她做的豆沙卷,托腮听两人噼里啪啦一顿说,她听萧华和顾如锦一个黑脸一个白脸,既劝下了老人家,又在流民里定下了规矩,居然还讨论起是不是应该教流民识字,给他们创造岗位断绝他们的念头,以后也要推行禁止杀害女婴的政策。
萧华还有点别扭地补充了一句:“这也是为了人口数量着想。”
顾如锦掩袖在笑,倘若是平时的萧华,一定会说出句女孩儿少了,当母亲的就少之类的话,但他这回并没有说。她眼中浮起一丝柔情,如果说之前的萧华是值得依靠,还有些踟蹰的话,现在的萧华她觉得可以将心托付给他了。
於真真被这情侣的酸臭刺激的不行,她想跑路再滑冰(练轻功),屁股起了一半又坐了回去,她先摸了摸顾如锦的脑袋:“很好。”
又想了下,勉为其难地摸了摸萧华的脑袋:“你也做的好,小崽子出息了。”
顾如锦被於真真长辈惯了,愣了一下就回过神来。母亲与哥哥都病痛缠身,家中一切事务与算计都是她一人独行,虽然有了萧华,可她在面对大姐姐的时候,却感觉真正多了一个爱护她的长辈一样,即便大姐姐没有长自己几岁。
如若说还想被大姐姐再摸摸脑袋的话,好像有些撒娇了,她有些羞愧,又有些不好意思。
而萧华第一次被於真真摸头,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他虽然是霸道总裁的性格,在於真真面前为了所爱之人忍辱负重,被於真真一把戒尺打得抱头鼠窜,总觉得若不是顾如锦,他早把於真真碎尸万段了,哪会让她逍遥法外。
可听着她老气横秋的长辈腔,又被鼓励性的一摸头,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母妃。
他在母妃离世后,就再没有人这样夸过他一句了,即便是身边如同亲父伺候他已久的大伴,也碍于身份从未做出过这样逾矩的行为。
於真真见萧华像顾如锦一样开始两眼发直傻坐了,她有些警惕:“长姐如母,四舍五入我就是你岳母,摸你一下不过分吧?”
顾如锦“噗”的一声,她几乎笑的浑身颤抖,软了身趴在石桌上笑个不停。
被占便宜的萧华脸都黑了,想了想又憋了回去,半天才吞吞吐吐说了一句:“岳母?”
萧华能伸能屈,於真真自然也能屈能伸,她老大欣慰了:“诶,儿砸。”
她见萧华抿着唇居然不顶嘴,马上觉得事情大条,背如芒刺,於真真一秒从戏精学院里毕业:“你别搞啊,我真真於青春年少,貌美如花,哪有这功夫做你们的妈,今天放你们自己玩一天,在下还要进行大侠特训,告辞!”
说完於真真就溜了,她轻功学的还不错,须臾便消失了踪影,潇洒的像只大鹏鸟。
萧华向顾如锦告状:“你这大姐姐可太不要脸了,有你这样笑你家夫婿的吗?”
顾如锦好不容易把笑收回,闻言又笑出了声:“大姐姐这样就很好。”她一直这样觉得。
见萧华还硬挺着仰头做傲慢状,顾如锦伸出手,摸了摸萧华的头,萧华忍不住也勾起唇角,伸手摸了下顾如锦的头。
“感觉,好像还是有些不一样。”
“哼,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