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昨日明月
01.
扶胥猛地睁开眼,冷汗已浸湿衣衫。
窗外是皎皎明月,离天亮尚早。
“殿下又做噩梦了?”
侍女上前来,举着点燃的烛火,面上的忧色在昏黄的烛光映照下尤为浓稠。
扶胥只点点头,见她这般,强勾起个笑容,安抚道:“怎么露出这样的神色,也不是头一回了,这许多年不也过来了吗?”
说完,见其忧色不减,他叹了口气,“姐姐这样可就不美了……”
“我现下是再睡不着了,同我说说话好吗?”
扶胥只望着侍女,浅浅笑着。
侍女一动不动,就在扶胥以为她不会动作之时,她不发一言,却还是拿了个小凳在他榻边坐下了。
“姐姐,我收到了人间那个小姑娘送来的帖子,让我去吃酒呢。”
侍女脸色又变,张张嘴,似乎是要说些什么,扶胥忙接着道:“说是要成婚了,我还从未参加过人类的婚礼,不知是个什么样子……”
“对了,我给姐姐带些时兴的胭脂回来吧,姐姐这般好看,再点缀点缀,必然是光彩照人……”
“殿下——”侍女打断他,“人间不是什么好地方,您合该听太子殿下的,留下族里不好么?”
扶胥一时沉默,良久才道:“那姑娘身边不一样,皇兄也是知晓的。”
那姑娘许多年前曾经对他施以过援手。无论过了多少年,他也会记得初见的那个夜晚,她身后是莹莹月光,轻柔地抱起伤痕累累的他。
任谁劝,他也是要去喝那杯喜酒的。
02.
到底人间的习俗与狐族不同,扶胥本想寻个机会先见见那姑娘,却被告知新娘子不得见人,只得先在镇上的客栈里住下了。
“公子好生面生,从前不曾来过此处吧。”店小二边利落地擦着桌子边道,分明是询问却是肯定的语气,“镇上近日来了许多外乡人呢。”
闻言,扶胥生了点兴趣,据他所知,这小镇是方圆百里都是荒僻之地,一直少有外人到访。突然之间涌来许多外乡人,必然是有什么事情的。
那头店小二仍在自顾自地说着话,“都是听说了镇上的那件事过来的,都以为能寻到什么灵丹妙药……”
扶胥的眼中透出些疑惑。
“您不知道?”店小二见状,发出惊异的声音,“我以为您也是为了那事过来的呢。”
也不待扶胥出声询问,店小二便兀自絮叨起来,想来也是个憋不住话的,“那我跟您说道说道,那事委实也是个稀奇事。”
“我们镇上有一户王姓人家,家中就一个独生儿子,当心肝在疼,那是捧在手里都怕化了,上回从外头回来不知染了什么重病,眼看着药石无医,大夫都说了可以准备丧事了,您猜怎么着?”
“——就在预备下葬的前一日,他居然突然好了,现在比过去看着还精神呢,整日红光满面的,过几日还要娶亲了。”
王姓,娶亲。
扶胥想到什么,问店小二,“你口中的那王公子,可是王珣之?他要娶的可是叶焉姑娘?”这叶焉,便是那曾经帮过他的姑娘。
“您认识这两位?”店小二道,这便是默认了。
“我正是来喝喜酒的。”扶胥按按额角,“请我来的信上并未提及王公子大病之事,不然定要再准备些物什的。”
店小二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突然压低声音,“我劝您喝过喜酒了不要停留,人人都说王家是有仙人赐下仙药,可依我看却不是这般,这事儿我只同您说——”
“前天夜里,我起夜的时候,忽然听见阵阵铃铛的声音,探出头一看,见着那王公子跟一个女子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女子手里拿着个铃铛,铃铛一响,王公子就向前走一步……那样子,活似行尸走肉。”
03.
眼见店小二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扶胥合上门扇,取出一面镜子。
他在心中默念几句,往镜中注入灵力,不多时镜面显现出一幅画面来:
如江南山水一般的姑娘面庞上尚未染上岁月的痕迹,便已经躺在了棺木之中。
不该是这样。扶胥想。
这面镜子是他偶然得来的一个小玩意儿,借此能看见人的未来景象。以前他看见的叶焉,分明是长寿富贵的命格。
思来想去,再联系那店小二所说,扶胥难免想到这变化会否与王珣之有关。本已病入膏肓,何以突然好转。
然而这些都是听旁人说起的,不能尽数当真。未亲眼所见,不好作判断。心头涌上忧愁,他就要往王家去,转头看窗外,却是青天白日,这会儿有些事还是不好做,扶胥想了想,预备夜探王家。
谁知刚转身,便同一个人来了个面贴面。来人他偏还认识,可以说再熟悉不过了——竟是他近日忙于追捕谋逆之人的太子兄长齐昭。
“皇兄,你办完事了?”扶胥惊喜道,全然不惧被当场抓包偷溜到人间,只是一种安心之感悄然生出——在他的印象里,齐昭从来无所不能——有他在的地方,便是心安之处。
此刻出现在扶胥面前的齐昭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说出的话却教他陡然一悚,“有几只老鼠逃到了外面,我不过途径此处罢了,倒是你,记得我说过甚吧?”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
扶胥微笑,试图蒙混过关。
“……我可得想想怎么罚你。”齐昭的下一句话姗姗来迟。
这下扶胥更觉悚然,连忙转移话题,“当下不是谈这个的时候,皇兄可还记得当年救过我的那小姑娘?”注意到自己说出“小姑娘”时齐昭笑容似乎又加深了些,他不知为何竟有些毛骨悚然,略过这词大略将这日所闻告诉了齐昭。
齐昭听完,也不过是笑笑,“今夜我随你同去便好。”
扶胥却仍有些犹疑。
“若要去寻那姑娘,也得是夜间方可,白日里还是不便,你不是一直同我说人间是如何好吗,带我去逛逛吧。”
至此,扶胥仅剩的那点疑虑也被打消了,又思及他二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便点头同意了。
外头集市正热闹,因着近期有许多外乡人进入小镇,倒是多出许多新鲜玩意儿。
扶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回头见着齐昭落在后面时,就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他向自己走来。
满街的喧嚣和色彩都消失不见,唯有齐昭身上仿佛带着一片天光,通身的和煦温暖意味。这画面委实眼熟,儿时扶胥在院子里等屋里上早课的齐昭,齐昭出来时就是这样笼着一身的光,一步步向他走来。
扶胥不觉露出笑容,一刻也等不及般奔向齐昭。
到了他跟前,却又觉得不妥,不觉往后退了两步,隔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正不知说些什么,道边卖香囊的小贩向他们招手了,扶胥过去扫视了一圈,突然便极惊喜了,拿给齐昭看。
齐昭笑意吟吟地看他,“是。”
他答得简短,扶胥忽然有点尴尬,掏了铜板给小贩,把香囊放在他手中,又继续向前走去。
齐昭仍只是笑。
一路走走停停,路过河边,见着一群人围观,他们便也上去看,原是一个孩子落了水,刚被救起来,满身泥啊水的在一个姑娘怀里哭嚎。
这孩子还是被人扔到河水里的,罪魁祸首——一个壮硕的汉子,就立在一旁,坦然接受着旁人的指指点点,甚至还露出满是恶意的笑。
“仙人不是很有善心么,想必不会见死不救,我这么做,可是帮这小孩结仙缘啊,如今仙人没来,反倒要怪我么?”
他倒是好意思。
顿时,人声更甚,都是指责男人的。那一直搂着孩子没有吭声的姑娘这时也抬了头,露出一张满是怒火的脸。
“你会遭报应的,外乡人。”
“叶姑娘?”
扶胥稍带疑问的声音和姑娘平静的话语几乎是同时出口,眼前的姑娘竟是他想着要见的叶焉。
姑娘目光移向扶胥,似乎是有些惊讶。
但她的惊讶没有持续多久,因着下一刻那旁边的汉子已被激起了怒火扬起手作势要打姑娘。
扶胥忙挡在姑娘身前。
“和一个姑娘动手,不怕被人耻笑吗?”
汉子怒意更甚,反手又要打扶胥。然而扶胥怎会给他这个机会,擒住他的双手,一个用力便将其推了个踉跄。人群中顿时一片嘘声,汉子便是勉强站稳了,骂骂咧咧地转身便跑,谁知正巧途径齐昭身旁,齐昭笑一笑,居然教他受了惊吓般跌倒在地上,围观的人皆笑起来。
这下汉子是连狠话也不敢放,逃也似的跑了。
扶胥与齐昭隔着人群对视,不觉笑了笑。
他没想到出来一趟居然就见到了叶焉,便在一旁等待人群散开。
“多谢公子了,眼下这情景我却不便招待公子,今日便就此别过吧。”
未料叶焉转头便要走,扶胥抬手欲拦,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她怀里的孩子,春寒料峭,他的衣衫被尽数打湿了,此刻倒是止住哭声了,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扶胥忽然便说不出话来了。
他只是停留在原地目送着叶焉走远,瞥见她怀里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将将同他对上眼,便一下子缩了回去。宛若一只胆小的小老鼠。
“回去吧。”身旁齐昭道。
扶胥点点头,是无半分游乐的兴致了。
04.
幽深的山林里,艰难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的月光是唯一的光源,化为小狐狸的扶胥奋力奔跑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跑,也不知道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
只是莫名的恐惧紧攥着他的心脏。好像不快点跑,就会被什么东西吞噬陷入黑暗之中。
草叶飞溅,刚从洞穴里冒出头来的小动物被他的动静惊得缩了回去。
风声呼啸,冰冷的风灌进咽喉,带来的却是火辣辣的疼痛,扶胥一刻不停,脆弱的脚掌被林中随处可见的碎石和小树枝划伤,却到底见不到前路,只腥臭的气息似乎如影随形,不住地往他鼻腔里钻,如有实质般要将他笼罩。
如此漫长,他太累了,终于疲倦地放缓了速度,这便给了那气息可乘之机,从头到脚,扶胥一点点被拢入黑暗之中……
“醒醒。”
恍惚中他听见熟悉的声音,挣扎着睁开双眼——
齐昭立在他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身后是窗外朦胧月色。
“皇兄?”
他懵了懵,犹带着睡梦之中带来的懵懂。
“你醒了便好,方才我见你又被靥着了……”齐昭倒了水给他,扶他坐起来,又替他擦掉额上冷汗,“这时辰正好,等你缓过来我们便去王府。”
扶胥点头,温凉的茶水入口,心绪归于平静。从外边回来后用过些吃食他便觉得倦了,一直睡到此时。幸而有齐昭在身边,不然他定要一觉睡到明日而所有计划落空了。这般想着,他心里又升起一点暖意,冲齐昭笑了笑。
对于王珣之一事,他实在是着急,迅速套了衣衫便同齐昭出去了。
夜色深沉,甚是静谧,只是不时传来几声禽鸟叫声。扶胥和齐昭隐了身形走在街道上,夜风轻拂,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扶胥还是头一遭到王府。王家也算是镇上顶有钱的人家,家仆众多,纵然是在深夜,仍然人来人往。他和齐昭从两个小侍女面前走过,其中一个小侍女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双手环胸,紧张兮兮道:“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最近府里越来越……”
“别说了,教管事知道要罚你的。”另一个小侍女连忙捂住她的嘴。
两人快步走远了。
扶胥若有所思。
一路畅通无阻,遥遥看见两个家丁守在王珣之房前。施了法让其昏睡过去,扶胥和齐昭推门而入。
王珣之正躺在榻上,似乎在沉睡,面色青黑,胸膛没有半分起伏,哪里有活人的模样。
“这是具活尸。”齐昭凑近看了看,笃定道,“此地本不该有活尸产生。”
扶胥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这小镇离他们狐族不远,他们一向讨厌这些邪物,都是清理过的,也严禁制作。
可是王珣之不仅成了活尸,白日里甚至能骗过其他人,正常活动。
“有人在用自身的生气养着他!”
这是扶胥知道的唯一的方法了。
“是叶姑娘?”他略带疑问,其实心里已经肯定了。用生气养一具活尸,自然会危害自身,久之寿命缩短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想来是她。不过背后到底是谁把这种法子教给她的,仍是我们需要查的……”
正说着话,漆黑夜色之中忽然传来突兀的铃铛声,两人立时噤声,下一刻,榻上的王珣之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径直僵硬地往外走去。
对视一眼,他们也迅速跟了上去。
毕竟是活尸,王珣之走的很慢,扶胥和齐昭不远不近地缀在后边,奇怪地发现先前还热闹非凡的王府现在却是一个人影也不见了。仿佛知道王珣之会夜游,都避而不见。
乌云将月亮遮掩,铃铛声停了,王珣之停在一个身影跟前。
扶胥睁大了眼。
那是个女人,一个很美的女人。如果说叶焉是一副水墨画,那么她就是一朵花,血红色的花,浓烈到刺眼,又自带一股媚气。但真正让扶胥作出这般反应的原因是这女人认识,正是他们族里一个叫“红卿”的,也是密谋谋逆的狐族之一。
他下意识望向齐昭。
齐昭面上带着笑,“意外之喜。”
那头红卿自言自语了几句后却像是察觉了什么般,神情一变,对着王珣之挥挥手,飞掠而去。
失去了控制的王珣之倒在地上。
“你回客栈等我。”齐昭回头对扶胥嘱咐了一句,便飞身追了上去。
无可奈何,扶胥就是想跟着他一起去也没办法,只得拎着王珣之回了客栈。
05.
齐昭直到天色将明时才回来。
第一件事便是对着扶胥摇了摇头。
“让她跑了。”
他平静道。
扶胥也很平静,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而已,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很好了。
“不知道叶姑娘是不是被红卿给骗了……”
他只是有些担忧,“如若她知情,又该如何……”
“人死不能复生,用这种方式,也不过是害人害己,对她道一声节哀便好。”齐昭闻言,只淡淡道,越过他去看已经苏醒坐在桌前的王珣之——白日里的他面色红润,跟活人并无区别。
看见齐昭过来,甚至还打了个招呼,“您是扶胥公子的兄长吧?在下王珣之,与扶胥公子也算是旧相识……”
齐昭清浅地笑,“有幸相识。”话音未落,他抬手,王珣之便倒下了,死人终究还是死人。
“我们把他送回去?”扶胥从他背后探出头。
“再等等。”
06.
天亮后不多时王家人便发现王珣之不见了,外头吵吵嚷嚷,大半个镇子都被集合起来寻找他的踪迹。
扶胥倒和齐昭悠哉悠哉地坐在客栈大堂里用早饭,简单的清粥小菜,吃完通身都是暖烘烘的。
依然是昨日的小二,在店中来来往往,不时往外头张望一两眼,恨不得立马冲出去般。
看他这般,扶胥其实自己也很想出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叶焉必定不会毫无动作,兴许今日他便可以将一切都弄清楚。但
齐昭拦着他,让他稍安勿躁,他也只得耐着性子等待。
晌午时一群孩子玩闹着从客栈外跑过,扶胥瞅见里头有昨日落水的那个,便对他招招手,唤他进来。
小萝卜头拘谨地站在他面前,愈发加深了之前扶胥对其“小老鼠”的印象。
他从衣袖里掏出几块饴糖,想了想,一部分给那孩子,另一部分推给一边的齐昭,笑的像个孩子,“都尝尝,很甜的。”
齐昭挑挑眉,倒不抗拒吃这些孩童吃的玩意儿,随手抓了一块含进嘴里。
“是很甜。”
反倒是小萝卜头犹犹豫豫的,眼里尽是渴望,却又一副这糖是烫手山芋的惊惧神色。
“尝尝嘛。”
劝了好几次,孩子终于慢吞吞地伸出手拿了一块糖,极快地将糖送进嘴里,眼睛却还紧紧盯着扶胥,生怕他下一刻就把糖夺走似的。
扶胥就笑着看他吃。
或许是受这种笑容的感染,孩子吃完糖捏着衣角在扶胥身旁坐下了。
“哥哥,好人。”
闻言,扶胥摸摸他的头,笑得愈发温和。
“就跟仙人一样。”
孩子下一句话却教他怔了怔。
“仙人?你见过仙人吗?”
“叶姐姐,不让我,告诉别人。”孩子凑到扶胥耳边,“说,会出事,我昨天,就不小心,说漏嘴了,果然,出事了。”
他摇摇头,是不能说的意思了。
既然如此,扶胥自然也不会逼一个孩子,只是又摸摸他的头不说话了。
这一日他们都是在客栈中度过的,同那孩子做些游戏,直到孩子爹娘过来将其接走。
扶胥小心翼翼地往齐昭身上靠,“这孩子挺可爱,将来如若可以的话,我也想……”
“不会有孩子比儿时的你更可爱,整日像个小团子般跟在我后边。”
温热的呼吸吐在他耳边,扶胥猛地坐直了身子,过了许久却觉得那热度依然存在,不觉灌了好几杯茶水,才平复下来。
“兄长,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况且,我又不能养我自己。”
“我养,不好吗?”
扶胥抬眼看看他,不由得又想起儿时的事,迟疑着开了口:“兄长,你还记得……”
“叶姑娘来了啊!今儿怎么有空来我们店里?”
小二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扶胥即将出口的话,他立刻向门口望去,只见得叶焉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进来。
她对小二笑笑,没有理会他的问询,径直向扶胥他们这桌走来。
“不知公子何时能将我的夫君还给我?”她道,声音极冷。
这和扶胥认识的叶焉相差甚远,他印象里的她始终是温温柔柔的,说起话来从来委婉。
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会儿他也褪去了笑容,只正色道:“叶姑娘,我们请王公子过来,也不过是想了解真相罢了。”
“真相?”
叶焉冷笑,目光扫过齐昭的面庞,“我只同扶胥公子说,还请这位公子回避一下。”
“说给一个人同说给两个人,有何区别?”
“好了兄长,既然叶姑娘如此要求,我们答应她便是。”扶胥忙对齐昭道,“不会有什么事的。”
齐昭扫他一眼,“最好如此。”
07.
扶胥带叶焉去了他的屋子。
叶焉一见到床榻上的王珣之便扑了过去,连声唤着,想要将王珣之唤醒,待确定了自己做的是无用功,方才转头望向扶胥:“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好不容易找到法子,让珣之活过来,他也并没有害过任何人。”
“叶姑娘,你只是将他变成了一具活尸而已。王公子已经死了。”
听到叶焉的质问,扶胥才突然想起他们先前一直是擅作主张,并没有询问过她的意见,就让王珣之再次变成了死尸。他干巴巴地说着,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纵然如此,也不需你们来过问。他是我的未婚夫婿,同你们又有何干系?”
扶胥默然。
那头叶焉又继续说起来,声音稍微软化,“扶胥公子,我同你认识也有些年头了。你也是知晓我同他如何的,年少相识,同历过磨难,共担过风雨,我此生已是非他不可,见他大病将死,如何不想方设法救他,此时那红卿出现,便是老天爷给我一个机会,自然是喜不自胜……”
“你是明白这种感觉的,我知道,你也有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始终想着要护着他的人……”
某些久远的记忆再度复苏,明月夜,漆黑一片的山林,受到惊吓的小动物……扶胥不自觉地发起抖来,遍体是寒意,好像落进冰湖之中,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觉一阵剧痛,原是不知何时,叶焉举了屋里一个花瓶,重重砸在了他头顶。
“公子曾经说过许我一个愿望,现今是该兑现的时候了。”
这便是他昏倒前最后的记忆。
08.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又回到儿时,父亲刚当上狐族之主,族中仍有上位族长的余孽,时不时便冒出头来试图做些什么。
他们几个孩子自然也是那些余孽关注的重中之重,于是趁着一日父亲携母亲去拜访友人,将他们掳了去。
那是扶胥此生最黑暗的一段时光,充斥着腥臭气息的地牢,仿佛不会停歇的拳打脚踢,他一度以为自己就会那般死去,成为黑暗中一具腐烂的尸体。
可是当夜晚来临,缩在齐昭怀里时,感受到一点点温暖,他又突然觉得自己是可以活下去的。
“别怕,我会护着你的。”
“我会带你出去的。”
齐昭的声音温和,那是他少见的一面,扶胥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还是身体的疼痛让他意识到一切都不是梦,他便用力地点点头。
后来发生的事,也证实了齐昭所说是认真的——齐昭在又一次被从笼子里拽出去殴打时,狠狠地咬了那人一口,趁着其吃痛的功夫,拉着扶胥便跑了。
说来也巧,那日留守在地牢里的就只有两三个人,他们两个顺利地逃了出去。
只是后边追兵穷追不舍,又是法术,又是凶恶的猎犬,他们化了原形也实在甩不开,好几次扶胥都能闻见猎犬嘴里腥臭的气息了,咬咬牙又奋力往前跑,忽然他踩中了一块尖利的石头,疼的一个趔趄,猎犬便趁此机会扑上来。然而身旁的齐昭却推开他,自己生生受了一次撕咬,温热的鲜血溅在扶胥脸上,那一刻他的呼吸都近乎停滞了,只呆呆地望着齐昭,反应过来后愈发加快了脚步……那猎犬生生扯下来一块肉,欢欢喜喜地停下来享用,这也终于让扶胥二人得以松口气,躲藏在不知名小动物的洞穴里。
齐昭实在流了太多血,染湿了一片土壤,扶胥看着他,到底年幼,难过的快要哭出来,反倒还被他安慰,眼泪便真真落下来了。
不远处又传来犬吠声,扶胥闻着浓厚的血腥味,知道猎犬迟早会发现他们,正想说些什么,齐昭却先开口了:“不要管我,你走罢。”
“阿兄,你不要这么说,你是为了救我才这样,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扶胥顿时急了,声音不觉放大。
说完也不等齐昭作何反应,躬身钻出了洞穴,寻了些干草掩在洞口,尤嫌不够,亲昵地蹭了蹭齐昭的脸,道:“阿兄,我会很快回来的。”
他转身出去了。
猎犬苦寻许久,好容易见着猎物冒出头来,自然追得更紧。他跑啊跑,不停地跑,到底还是被追上了,满身是伤的倒在泥地里,心里却偏偏觉得安慰,他是数过的,所有的恶犬都在自己这儿,那阿兄不就安全了吗……那些犬类教人厌烦的很,将他像球一样踢来踢去,晃得他几近呕吐。
他以为自己必定是要死了,天边是许久未见的澄净月光,映入眼帘,忽然便平静了,哪成想意识浮沉之时却听见一个女娃娃的声音,“走开!走开!”
她很快就把所有猎犬都赶跑了,轻轻将他搂入怀中,好像对待珍宝一般。
扶胥挣扎着抬头,那刻便心想往后定然要报答这女娃娃的救命之恩。
……
转眼之间,便过去数个年头了啊。
09.
疼痛教扶胥从昏睡中清醒过来,手腕疼得厉害,还发冷,仿若全身的热量要尽数从手上流失出去。他费力地抬眼,果真见得腕上有道极深的口子,血不住地流出,聚在一个瓷碗里。
而叶焉正在昏黄的烛火下用诡异的目光凝望着他的血,见他醒来,缓缓勾出一个笑容,“公子醒了啊。”
“公子,我取你些血,你不会介意吧……”她道,“待珣之复生,我会同他一起对你表达谢意的。”
话是这般说,她可不像是只想取些血的模样,反倒极利索地又在他另一只手上割了一刀。
扶胥倒想用些法术,可不知为何生生是一点用不出来,好像他便只是个普通人似的。
叶焉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也是红卿教我的法子呢,你说可笑不可笑,自你当年在我面前化为人形起,我便一直当你是无所不能的神仙,甚至于珣之出了事,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你,给你写了一封又一封信,可是你又做了什么呢?”
“原说一切还是要靠自己的。”
“我从未收到过你的信。”扶胥艰涩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心里也难受。
“是了,你这样尊贵的人,你身边那些人都哪里舍得教你为一个凡人的事忧心呢,自然将一切从源头上杜绝,哪里又能收到我的信呢?”
哪知他这样说,叶焉却愈加激动了,笑的轻嘲,“到底是我太天真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扶胥想,他从来都是真心想要报恩,可是想起他拿到请他参加婚礼的帖子那日侍女的神色,不觉又沉默了。
“……”他叹了口气,“你又如何确定红卿不是骗你的呢?我和她同为狐族,可从未听说还有术法能让死人复生。”
“试试便知晓了,不是吗?”
叶焉说完,便不再搭理他了,又依次在他脚踝处也割了一刀,死死盯着他。
“……很快就好了。”
扶胥被她盯得发毛,又冷的厉害,开始胡思乱想,一时想起还在族里的爹娘,一时想起齐昭,他应该发现自己不见了,肯定会来救他的……
说曹操曹操便到,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得一阵巨响,紧接着一个人影直挺挺撞破了门摔进屋里——他定睛一看,却是红卿,而让她这样狼狈的,正是齐昭,站的笔直,却是连灰尘都未沾染的模样。
他第一时间便望向扶胥,皱了眉头,对叶焉道:“放了他,红卿是骗你的,这世上根本没有能教人死而复生的术法。”
“怕是公子才是骗我的吧,生怕自己珍视的人受到伤害,便要否定一件事。”叶焉显然不信,语带嘲讽。
扶胥虽能理解她这般作态,见她这样半点劝说也听不进去的样子,也是头疼。
得了她这样的回应,齐昭却也不恼,反手拉了拉紧紧束缚住红卿的绳子,屋里便响起其痛苦的声音:“真是个傻子,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告诉你真的法子,帮你这个凡人于我有何益处呢。”
叶焉却是愣住了。
而她说着,笑得极灿烂,好似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张张嘴又道:“几百年也难得遇见你这么一个傻子呢,为了这么一个拈花惹草的臭男人,做到这般地步。”
“你是……什么意思?”
叶焉颤抖着声音问她。
拈花惹草?扶胥也有点懵,又是他不知道的事情,这几日事情发生的太多,每件事都好像是明晰了,却接着又被告知还有更多的迷未解开。
心里一时生起重重疑惑,红卿却在此时闭了嘴,她抬头去看齐昭,直到他点点头才又说起来:
“哪有人会无缘无故的染上重病呢?谁让他非要同我欢好,分明我早便告诉过他了,人和妖要在一起,是有违天伦的,轻则气运受损,重则寿命削减……他这样执迷不悟,我还以为他气运有多好,原说也是个倒霉鬼,不过一次便一命呜呼了。”
“不!你在骗我!珣之自幼饱读诗书,最是守礼,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无怪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说你无趣呢,看人可不能只看一面,非要让我做个恶人,彻底教你心死吗?”
气氛一时凝滞,然则红卿却是越说越兴奋的模样,好似登上了戏台子,从袖里掏出一件物什来,扔在叶焉面前——是一条平平无奇的腰带,看着是手工所制。
叶焉见了却是一副大悲神色,随手抛下手中的刀,扑上去将其捧在手里,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链一般下落。
这腰带想必在她与王珣之的感情间,也是很重要的一环了。扶胥见不得人哭,血又仍在不停地流失,渐渐头晕起来,险些再次昏过去,勉力清醒过来时已被齐昭揽在怀中,抹去伤口了。
叶焉的哭泣声和红卿不怀好意的嘲笑声在这一刻都消失在他耳边,恍若这屋里独他们两个,齐昭眼里满是他,脸色苍白的他,不由自主笑起来的他……他不觉松了口气,像儿时那般,在他怀中亲昵的蹭了蹭。
实在是一场闹剧啊。虽则他们还有许多事不明白,眼见的事也不过是听他人所说加自己一些推测,可这贺新婚的酒,到底是喝不成了。欢欢喜喜的来,却要伴着哭声回去……
好在窗外明月一如昨日,眼前人也一如昨日。
如此便好。
“兄长,这次我要早些回去。”
“好。”
【完】
10.
【一件齐昭永远不会告诉扶胥的事】
很多年前,那个月夜。
其实并不是很疼,只是伤口吓人罢了。齐昭看着眼前哭的稀里哗啦的丑小孩想,他怎么能哭的那么丑,好像死了爹娘似的,可是不管心里如何想,他面上只笑着安慰小孩,再见着小孩哭的更狠时,干脆地下了一剂猛药:“不要管我,你走罢。”
然后果真见得丑小孩自作主张地去引开猎犬了。
齐昭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踉跄的身影,面上依然是笑容。
果然几个兄弟中就这个最好骗了呢。随便使个苦肉计,就能让他为自己拼命。也不枉费他帮丑小孩挨的揍,逃跑也带着他了,换做其他几个兄弟,怕是早把他扔给猎犬了。
在他看来,丑小孩是决计回不来了,但他会永远记得有这么一个傻子牺牲了自己的。
毕竟他的命,可贵着呢。
齐昭越想,笑容愈灿烂,他轻松给自己的伤口止了血,等待天明,可是那个丑小孩的脸却一直浮现在脑海里,在族里欢快地叫着“阿兄阿兄”跟在他后边跑的模样,寻到了有趣的玩意儿第一时间来给他献宝的模样,离开前轻蹭他脸的模样,曾经发生过的种种,皆是变得清晰起来,回想时甚至能忆起小孩当时嘴角弧度……忽然心里便生起些莫名的情绪来,翻涌而来,烫得他心惊。
难道他做错了吗?
不可能的。自己能活下去,这不就是最好的选择吗?
可是,还是会不愉。
齐昭稍扒开些掩在洞口的干草,月亮真好,轻柔地洒在他脸庞上,一下子教他的心温柔了一点点,心想:
还是去寻寻扶胥吧,若他死了,便将他埋了。若还活着……以后便对他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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