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人来找李京稔。
这可真是件稀奇事,我在这店里呆了大半个月了,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上门。
来人自称姓叶,叫叶湑。
不得不说,叶湑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他穿一件白衬衣,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颇有点言情小说里斯文败类的意思。
“李先生在吗?”他对我笑一笑,声音温和。
我很想给以肯定的回答,但是这天就是那么不巧,平时几乎不出门的李京稔说要看望老朋友,早早地出去了。
“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我说,瞥了眼他的脸,神使鬼差地又加了一句,“您留个联系方式,他一回来我就告诉您。”
“好,谢谢你。”
于是我就这样得到了叶湑的V信,本着对待帅哥要多了解的态度,他一走,我点进了他的朋友圈。
哟嚯,还是个文化人。大前天去听了生物界大牛的讲座,前天出席了×市××学术会议,昨天……昨天辅导小学生做作业?
我怀疑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睛,这才确信,那条动态的配字就是“辅导小学生做作业”。在这么一众高大上的活动里格外突兀。
不过我喜欢,嘻嘻,我快乐地给这条动态点了赞,又去看底下的评论,一溜的“羡慕,我小时候要是能有叶教授这样的辅导老师就好了。”
只有一条评论打乱了阵型,严重影响我这个强迫症的心情。
燕既:谁是小学生!你才是小学生![愤怒][愤怒]
我默了,这怕就是那个小学生,对辅导老师深恶痛绝,我懂我懂,又回头去看其他动态的评论区,发现几乎每条下面都有这个燕既的评论,“你又在这里秀,哼。”“讨厌鬼,你是故意的吧。”
……
等沉迷于叶湑的朋友圈的我终于抬起头来时,已经到了下午。李京稔从门外进来,我正要说今天有人找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径直走到了我面前,抽了抽鼻子,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极其肯定道:“叶湑来过了。”
这架势,好像他光闻味道就能知道有谁来过一样。
他也不等我回答,转身就进了店里那间他从来不许我进去的房间,门大概有些老旧,关上时发出一声闷响。古古怪怪的,我想,从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对他的印象就是这样,到现在还是没变,要不是想攒钱买台新笔电,我根本不会到他店里来打工……
但是他既然回来了,我就要履行承诺,通知那位叶先生。我给叶湑发消息,想着他应该是个大忙人,本来以为要等等才能收到回复,没想到刚刚发出去,就得到了回复:好的,我马上就过来。好像他一直守在手机旁边似的。
这得是多急的事啊,让他这个样子。难道是李京稔欠他钱?
然而很快我就给这个想法画了叉。我都还没来得及看完两章小说,叶湑就来了,这至少也得是追杀杀父仇人的程度啊……
“他在那间房里。”我指了指,“我去帮您把他叫出来。”
“不用,我自己去找他就好。”叶湑摇摇头,拒绝了我的提议。
我乐得轻松,恰在这时候,那房间紧闭的大门开了,李京稔倚在门边,看向我旁边的叶湑:“你做好决定了?”
“嗯。”叶湑点头。
这对话,听的我云里雾里,心里不住地吐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那边叶湑已经走到了李京稔面前,眼看就要进房间了。
李京稔忽然回过头来,“婉宁,给叶先生倒杯茶。”
【2】
这是我第一次进这房间。
我端着泡好的茶,完全抑制不住自己想要东张西望的心。这房间和我在店里那间的格局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拜放的物件很不一样。如果说我那儿是一间不合格的少女闺房,这儿就是一间摆满了稀奇古怪东西的杂物间,房里摆满了木制的架子,每个架子每一层都放了东西,要么是看上去都发了霉的果子,要么是泛黄的纸张……怎么看都不值得李京稔当个宝似的守着,连短暂的出门都要上锁。
李京稔和叶湑都站在那些架子前边。
“把你的那件找出来吧。”李京稔说。
原来这堆稀奇古怪的东西里还有叶湑的份?
我放了茶在桌子上,很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事,也就并没有出去,站在一旁看他们动作。
却见叶湑伸了手,径直从木架上拿了一根动物骨头下来,很是珍视的捧在手里。
“这是他当年从我身体里取出的肋骨。”
他叹了口气,脸上却带着怀念的神色。
我却怀疑自己误入了狗血电视剧拍摄现场,什么肋骨啊,还是被人取出来的,这年头连小孩子都不看这种情节的故事了。叶湑这样一个仪表堂堂的文化人居然还能说出这种台词来,恕我直言,我现在憋笑憋的很痛苦。
等到李京稔开口,我就真的完全忍不住了。
他还是平时那副云淡风轻、一本正经的模样,说:“他会忘记关于你的一切。”
我顿时捧腹大笑,余光瞥见李京稔朝我扫了一眼,忙不迭捂住嘴,他却好像没看见我的笑一般,轻飘飘地又移开了视线。
“一经决定,无可更改。”
下一秒,无数的流光从叶湑手里的骨头里飘飞出来,环绕在他身体周围。
我惊呆了。
【3】
夜深人静,大梁国的小皇帝已经陷入沉睡,他的睡相向来不是很好,这晚亦是如此,被子被蹬下床榻,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夜里的寒气中。
大概是觉得冷了,他在睡梦中皱皱眉,显然是睡的不踏实,这时床边却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轻手轻脚地把被子捡起来,又轻柔地盖在他身上,好像生怕这被子压垮了他似的。
人影盖过被子,却还直挺挺地立在床边,半晌,他缓慢地伸出手,似乎想触摸一下小皇帝因熟睡而变得沉静的脸,手指一点点靠近,那张脸近在咫尺,他很快就可以碰到那片温暖。却在此时,小皇帝猛然睁开了眼——
他从床上起身,犹且带着惊,四下张望了一圈,只见到床边卧着的黑狗,才放下心来,觉得自己是做梦糊涂了,居然以为有人能穿过层层守卫进到自己的寝殿里来。
小皇帝又躺回去,可是一旦醒过一回,他便难以再入睡,于是翻来覆去,烦躁涌上心头……他直挺挺地坐起来,目光扫过呼吸平缓的黑狗,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爆发,狠狠地踹在黑狗身上,听见它发出痛苦的呜咽声才露出畅快的笑容。
可很快他又不高兴了,因为无论他怎么用力,黑狗也不过是发出低微的呜咽声而已,一双黝黑的眼睛还紧盯着他不放,带着独特的灵性,仿佛在控诉他的行为。
小皇帝有些喘不过气来,但这不妨碍他的怒火越燃越旺,他再次加大了力气,直教黑狗瘫倒在地上闭了眼睛才停下,望着窗外的明月出神。
*
这只丑巴巴的黑狗是小皇帝出去围猎时捡到的。
每个皇帝在位时大抵都会去那么一两次,但是小皇帝向来只愿意待在皇宫里,那次会去完全是因为受了点刺激——
丞相府的嫡女,他喜欢的姑娘,和一个没有半分才学的莽夫好上了!
小皇帝气极,觉得也该展示一下自己是如何的文武双全了。可是随行的大臣一见他拎了弓箭就要以死来谏,说陛下您龙体金贵,要是伤到半点可是臣天大的罪过啊,臣便是死了也要受尽地府折磨的。小皇帝倒是不在乎几个无关紧要的大臣的死活,但死人就总归要流血,他看到血就恶心,是以去了猎场好几日,要么拘在营帐里,要么就只能去周边射杀几只被人圈在一起的兔子山鸡什么的。
那莽夫却几乎日日都有好的收获,偏生那些猎物最后都还要呈到小皇帝面前的,小皇帝越来越愤怒,终于忍不住单枪匹马地出去了。
他一路进了山林最深处,沿途不是没有遇上狐狸,鹿之类的猎物,但想到即使猎到了这些,却也超不过那莽夫的,便不曾停下。
直到太阳即将下山,他才找到理想的猎物,一头小山般的黑熊。小皇帝也不是傻子,出来时身上是带了各式各样的武器的,看见黑熊出现就疯狂向它投掷武器,直把黑熊撵得到处跑,可以说胜券在握。
但小皇帝忘记了一点,他不认路,这次已是算好的了,平日连在宫里都要宫人引路方不至于迷路,又追着黑熊不知方向,跟丢了黑熊不说,连回去的路也寻不见了。
他转悠了一会儿,骑在马背上,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动物的咆哮声,便以为是那头黑熊,把回去的事丢在脑后,打马向自己判断的声音传来的方向过去了。
没成想不是黑熊,却是一只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褐色怪物在同一只黑狗搏斗,且体型悬殊,明显是黑狗处于劣势。
他没见过,别人应当也没见过吧,小皇帝琢磨,要是猎了这怪物回去,还不得被大臣们称“英明神武”,让丞相家的姑娘见识到自己的英勇吗?
他想到一出是一出,不由得露出笑容,从箭筒里摸了箭出来,就瞄准正忙于撕咬黑狗而无暇他顾的怪物,“咻”,因为怪物的动作,只射中了怪物的后腿。
小皇帝不满地抿抿唇,再次摸箭,这次运气倒好,那上一支箭到底伤到了怪物,让它灵活度锐减,被黑狗抓到了机会反扑,一时间动弹不得,他就趁此机会,张弓,箭飞向怪物,把它的脑袋捅了个对穿。
怪物摇摇晃晃地倒下。
黑狗也力竭倒下,只一双眼睛直勾勾望着小皇帝。
小皇帝不喜欢被任何东西盯着,但当时显然是尽快把猎物带回去要紧,他下了马,走近怪物,蹲下身子思索该如何把这得有三四只黑狗大的怪物带回去。正这时,原本以为应该是死了的怪物突然暴起,挥舞着锋利的爪子就向小皇帝扑来。
那一瞬间,小皇帝是呆愣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离怪物太近了,没了武器,他也不过是个肉体凡胎。
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但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
那只黑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居然选择了挡在他面前,鲜血淋漓的重重砸在泥地里。
小皇帝看着那些血,恶心地吐了。
【4】
那次围猎最终以大臣们痛哭流涕地把小皇帝架回去告终,还非逼着他养着那只黑狗,说是天降祥瑞,来保陛下万世江山。
小皇帝起初是很不耐烦的,恨不得给黑狗专设个冷宫,最好永远都不用见着。
渐渐地他就发现这只黑狗的好处了,正适合来发泄胸腔中燃烧的那些怒火,那些大臣极力要求他留下黑狗大概也有这层用意在。
谁叫小皇帝不仅是个小皇帝,还是人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暴君呢,狠辣的手段用在别的东西身上,总比用在自己身上好吧。
他们的心思,小皇帝都清楚的很,但他不在意,他仍然在苦恼丞相家嫡女的事。
她和那莽夫要订亲了!
早朝时,坐在龙椅上,小皇帝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脚旁趴伏着的黑狗,感受着它的颤抖,心里又在冒火。
为什么那姑娘不喜欢他?那个莽夫有什么好的,他可是皇帝啊,嫁给他整个天下都有她的一半。她居然不要,还说他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
哼。分明是她不懂。
“陛下,陛下?”大太监轻唤到,小皇帝这才从自己的心思里回过神来,发觉大臣已上奏完正等待着他做决断。
“爱卿自己决定吧,朕相信你能办好此事。”他挥挥手,敷衍道。
于是下一个臣子又开始上奏,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小皇帝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
他的心思早又转到如何让那姑娘对他转变心意上了,虽说他觉得她有些不识好歹,但还是决定给她一份惊喜。
想到那时可能出现的景象,小皇帝手上不觉用力了些,黑狗又痛的发出几声哀嚎。
【5】
“听好了,这批衣裳须得用最好的料子来做,下月她生辰前你们要是没做完,便也不用要这脑袋了。”
小皇帝明目张胆地恐吓,眼见着面前的一众织工露出惊恐的表情,才满意地牵着黑狗走了。
下个月就是那姑娘十六岁生辰,姑娘都喜欢漂亮的衣裳,他就不信她不喜欢。
离开尚衣局,小皇帝有些无聊地在皇宫里四处转悠起来。
他生活的大半时间都极其无趣,没有爱做的事情,也没有玩伴,年幼的时候倒有几个玩伴,都被他叫人拖下去斩了。后来大臣们也就不送自家孩子来他身边送死了,小皇帝撇撇嘴,觉得他们很没胆,都说伴君如伴虎,死人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小皇帝牵着黑狗走到御花园,花开的正好,蜂飞蝶舞,只是除了小皇帝,没有别的人在。
一来小皇帝还未娶亲,并没有各色妃子来扑个蝶并试图偶遇他,二来他下过旨了,连丞相府的那姑娘进来都要被拖出去的。这些花都是他一个人的,谁也别想碰。
他也不爱赏花,松开牵引黑狗的绳子,驱使它去撒欢,黑狗就在御花园里搞起破坏来,那些盛开的花很快就被摧残进了泥里。
看着这一幕,小皇帝又开心了。
黑狗好像能看出他情绪的变化,停下动作奔回他面前。
小皇帝难得的,像个寻常主人一样,轻柔地摸了摸黑狗的头。黑狗也是不记打的,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
温暖的感觉在掌心蔓延,小皇帝的心,莫名的颤了颤,只是一瞬而已。
【6】
除却那姑娘依旧没有答应他这件事,小皇帝近日其实极其顺遂。
想找什么东西,那东西转眼便会出现在他眼前;想吃什么菜式,不过自己想一回,待到用膳时便会在桌上看见;连风寒着凉都少有了。
仿佛上天终于记起他是真龙天子,是要福泽深厚的人。
但小皇帝是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有人在窥伺他,并试图讨好他。尤其是在夜里感觉到有人站在他床边之后。
他一定要把那个不怀好意的小人揪出来。
因此无聊且并没有其他事可做的小皇帝在又一日入睡后努力睁大了眼睛预备守到天明。
一夜无事。
天亮了。
小皇帝睡着了。
他醒来时,黑狗早已醒来,沉静地守在床边。
他想到自己傻了般的一夜,气冲冲地踢了它一脚,唤人进来。
“给我满宫搜!”
然而这事到底没有结果,小皇帝却又目睹了一次以死劝谏的戏码,这回登台亮相的正是丞相。
“陛下,臣何德何能,能得到您如此厚爱啊,如今苏北大旱,实在不该为小女的生辰耗费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啊!”
丞相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十分动情,他在朝中还是很得人心的,众大臣也随着他一起涕泪横飞。
“陛下,这是臣的大罪过,让老臣死了吧!”丞相说着,作势要往大殿上的柱子上撞。
到这里小皇帝已经全然黑了脸,怎么大家都知道他给那姑娘准备礼物,他抬抬手,让人把一心用头和柱子比谁更坚硬的丞相架了下去。
“那陛下……衣裳?”大太监小心翼翼问。
“不做了,全给朕烧了。”
人尽皆知,那还算什么惊喜,倒不如全烧掉。
大太监忙不迭下去安排了。
不多时那织工没日没夜赶制出来的衣裳就化为了灰烬,火光映在小皇帝的脸上,他长呼吸一口,觉得憋闷的很。
“把那些织工也处理了吧。”
【7】
自此,小皇帝暴君之名更盛。
丞相府的姑娘也终于和那莽夫订亲了。
小皇帝派人送了一面破碎的镜子过去,意寓祝他们早日分开。
办事的宫人回来说那莽夫十分激动,还要把镜子当成传家宝供在府里。
小皇帝听了就笑,哈哈大笑,果然是个莽夫,连这都不懂。可是笑完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为什么这样傻的人都能得到爱?
他闭了闭眼,随手拿了一个瓷杯,扔向宫人,宫人下意识躲了,那瓷杯便虚虚从他脸颊边擦过,落在地上碎了。
“陛下恕罪!”
那宫人反应过来,跪在地上不断求饶,显然怕极了。
也算他运气好,他这副情态让小皇帝很厌恶,并不想再对着他那张脸。
小皇帝目光转向黑狗,他最近也不对它动手了,嫌累,改砸东西,茶杯花瓶,手边有什么就砸什么。黑狗从来也不躲,就巴巴地蹲在原地,各种物件砸在它身上,又摔在地上,满地的碎片。
这时候那些宫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不敢进来,都躲得远远的。
小皇帝砸了一个痛快,探身去搂黑狗,一不留神没穿鞋的脚踩在碎瓷片上,划破了皮肤,鲜血横流。
他看着那点血,眉心跳了跳,脚上是扎心的疼痛,又反胃,恶心的感觉上涌,狠狠地推开凑过来的黑狗。
这夜脚上的疼痛让小皇帝翻来覆去,无法成眠。他睡不着,便睁大了眼睛盯住明黄色的帐顶,万籁俱静,连虫鸟的鸣叫声都没有,一片凄冷,许久他才恍恍惚惚地闭了眼……
有什么东西在摸他的脚!
小皇帝猛然惊醒,感觉到脚上冰冷的触感,这次他却没有急着睁开眼,以免打草惊蛇。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疼痛突然之间消失了,那冰冷的东西也随之离开了他的脚,不多时,小皇帝脸上一凉,随即而来地是轻柔的抚摸……
小皇帝一阵心惊,从很多年前起便不曾有人这样对待过他了,他不觉呼吸一窒,眼睛抑制不住地颤动起来,极力想要睁开,但他忍住了,直到那冰凉离去,才悄然睁开。
他又惊住了。
黑暗之中,一道人影由高到低,逐渐缩小,最终化成了一只丑巴巴的黑狗。
【8】
他万万没想到,黑狗居然不只是一只黑狗,而是一只精怪。
小皇帝一夜没睡。
清晨,他摸了摸脚,已经没有伤口了。这也印证了昨晚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看黑狗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原先以为不过是一个用来发泄的玩意儿,现在可有趣了。
小皇帝半点惧意都没有,走到一如既往蹲坐在地上发呆的黑狗跟前,伸手在它眼前晃了晃。
“喂,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了,你变个人给我瞧瞧嘛。”
黑狗扫他一眼,又默默移开视线,一副听不懂、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模样,要不是小皇帝昨夜亲眼所见,他都要以为这就只是一只普通的黑狗了。
“你变不变?”
小皇帝再次伸手晃了晃。
那黑狗这次不仅不看他,居然还转身跑了。
这可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形,平日里小皇帝拳打脚踢都赶不走它。小皇帝长呼一口气,命人将黑狗捉回来,绑得严严实实,整日带在身边,他就不信这狗能一直忍着不变。
一转眼就过去了小半个月,小皇帝没等到黑狗变人形,倒等来了外族来侵的急报。
那堆大臣们现在倒不哭天喊地了,在朝堂上一溜地推卸责任,说着说着就劝小皇帝御驾亲征以鼓舞士气、显示大国风范。小皇帝让人把那几个叫的最凶的拖下去砍头才教他们闭了嘴,转而又讨论起究竟让谁去打这一仗比较合适。
小皇帝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目光扫视过大殿上一个个道貌岸然的臣子,都是一副精明的要死的模样,生怕被点名送去战场,所以其中那个傻乎乎站着一脸憨的就格外显眼——那莽夫!
“就他去好了。”小皇帝指指那莽夫,心想打了胜仗自然好,随便赏点什么就好,要是败了,死在战场上也挺好。
没人有意见,那莽夫还憨憨地跪谢隆恩,说一定不会辜负小皇帝对自己的信任。
小皇帝也就乐了乐,随便又应付了几句就走了。
才刚走到御花园,照例要摧残那些明媚的花时,忽然冒出来个人,直挺挺地向他冲过来,手里的刀在阳光下反射着光。
“拿命来狗皇帝!”
那还是个女人,表情狰狞,拿出了猛虎下山的气势,小皇帝怕是被她撞一下都够呛,更别说要被捅刀子了,连忙转头就跑,身后女人穷追不舍。
黑狗也跟着他跑,起先一直在他后边一点,一个没留神,小皇帝摔在地上,再抬头,黑狗早跑他前边去了,女人高举了刀,就要刺下来……
“啊!”
一声尖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小皇帝身前,紧抓住女人握刀的手一扭,刀落在一边,他又顺势把女人劈晕,这才转过头来。
小皇帝余光一扫,狗不见了,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男人来,俊倒是挺俊,蹙着眉,比那姑娘喜欢的莽夫顺眼多了。
小皇帝咧嘴,笑了笑:“这不还是变了嘛。”
【9】
经了这么一遭,宫人都惶恐万分,生怕小皇帝迁怒他们,连夜查出来那女人是之前那批织工中其中一个的妹妹,一直在冷宫里当差。
小皇帝哪里还有功夫想她的事,让宫人随意处置一下,又回头去看坐在他旁边的男人。
被他看了正脸后,这男人也不变回黑狗了,只是始终不开口说话,就跟个哑巴似的。
“你一个妖怪之前天天装成一只狗呆在我身边干什么?”
小皇帝问,想到自己天天那么对黑狗,他也没想着跑,真是奇怪。
“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你能变人,应该也有,你叫什么?”
男人还是沉默。
小皇帝都主动发问好几次了,见他这样,觉得他很是不知好歹,那点少有的兴趣也没了,“不说就不说,你也别在这儿呆着了,妖怪就该回妖怪该呆的地方。”
听他这么说,男人才有所反应,“叶湑,我叫叶湑。”
得了回答,小皇帝又喜笑颜开了,“你还没说你为什么一直不走。”
叶湑又不说话了。
“我猜你是喜欢我对不对,话本子里都这么写。”
比如狐狸变成人来报书生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啊什么的。虽然性别不对,但是妖嘛,大概同人还是不一样的。
叶湑没否认,小皇帝就当他默认了。
他觉得这个妖怪还真有眼光,比丞相府那个有眼光多了。
【10】
小皇帝越来越确定叶湑是喜欢他。
他想吃什么,叶湑马上就会做,想玩什么,叶湑也会为他寻来,好像他想要一切,叶湑都会满足他。
只有一点不好,他想要杀人的时候,叶湑总拦着他。
“陛下,人的一生是有因果的,您如今杀过的人,今后难保不会成为您的孽果。”
“我想您好。”
叶湑说,凝望着他,他变成了人也有一双漆黑无比的眼睛,满眼都是他。
小皇帝难得有点不好意思,移开了视线,可是这点情绪盖不过他心里的焦躁,没有别人可以招惹,他的力气又只能用在叶湑身上。
他现在也会控制力道了,毕竟黑狗成了人形的叶湑,叶湑又对他那样,小皇帝也觉得不能对他太差劲。
这时候叶湑就抱住他,用了很大的力气,仿佛要用身体做牢笼,将他困在里边。
等小皇帝累了,平静下来了,叶湑才松开。
“睡吧,陛下。”
“我睡不着,梦里总有血,恶心死了。”
叶湑就带着小皇帝飞出皇宫去,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那么些有趣的地方,卖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的集市,有各种人间景色世事变迁的河……于是小皇帝乍看到一个摊上什么都没有的,忍不住问那人是做哪种买卖。
“约定。”那人神色淡淡,又补充到,“我的约定,只要有等价的东西来换,无论时隔多久,自当来履行。”
闻言,小皇帝冷哼一声,这种买卖,一看就是骗子和傻子才做,转身就要走,谁知叶湑听了却颇有些意动的模样,不过终于还是跟着小皇帝一同离开了。
他们又去看星星,小皇帝从没见过那么大那么光亮的星子,以往那些覆在天空之中的雾气好像突然之间都被风吹散了,他心里那些晦暗也在星光点点下暂时重归透亮。
“你们妖怪的世界跟我们人的很不一样。”小皇帝难得平静,感叹到。
他们人生活的地方,不仅没有这些有趣的事物,还处处是勾心斗角,人心难辨,什么母慈子孝,通通只是写在圣人书上的虚言罢了。
小皇帝忽然之间就感到难过了,他闭了眼,昏昏沉沉地靠在叶湑身上睡过去了。
这是小皇帝唯一一次流露出自己的感触,后来再被带去那些地方,也不再觉得稀奇。
他探索过那些新奇的小摊,有一回见着一个铸兵器的,抡着铁锤一下一下砸着,材料却不是人间常见的,小皇帝一件都不认识。
那摊主见他好奇,停下手中的动作招呼他:“小郎君要做件防身的兵器么?”又说:“我这里的兵器和别处可不一样,都是用妖身上最好的骨头做的骨器。”
小皇帝走近。
“你挑一块。”摊主指了指一旁桌上的骨头。
小皇帝便看了一圈,嫌这根骨头太小,那根骨头太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去看叶湑:“用你的骨头吧,我挑挑,哪根骨头最好?”
叶湑愣了愣,良久,默然地上前,抓了他的手按在自己身上。
“肋骨怎么样?”
小皇帝饶有兴致地摸了摸,开开心心地问摊主。
“肋骨自然好。”摊主并没有因这一幕露出什么别样的神色,反而更加热情地指点他,“新取出来的最好,要完整一些。”
“我见到血就恶心,你自己来吧。”小皇帝点点头,又对叶湑说。
叶湑便走到一边去,回来时全身上下没有半点血迹,干净如初,只面色苍白了些。
他把森白的骨头递给小皇帝。
【11】
那摊主动作很快,没过几日,小皇帝早起时就在桌上看见了一把制作精致的匕首。
但另一件事让他无暇去好好把玩这把新得的玩意,去边境抵御外敌的那莽夫死了,据传万箭穿心,死相极惨。
丞相府的姑娘哭的几欲晕倒,似乎下一刻就要随那莽夫而去,一张脸早苍白的如同死了好几年的老鬼。
这样惨的模样,小皇帝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姑娘对未婚夫婿真是一片真心,想必此生都不会再改变心意……”他笑,想了想,“送去尼姑庵长伴青灯好了,也算全了你的真情。”
话刚说出口,屋里立时跪倒一大片,让他收回成命。但小皇帝从来不是会听这些话的人,直接让人把还没回过神来的姑娘绑走送去尼姑庵了。
叶湑跟在他身旁,“陛下这样做,似乎有些不妥。”
“没有什么不妥,在这儿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小皇帝瞪他一眼,“不识好歹的人,当然要付出些代价。”
叶湑便沉默了。
回去小皇帝就把那把新制的匕首随身带着,连睡觉时都把匕首放在枕头下边。叶湑也守在他榻边,目光柔和,“陛下大可不必这样,有我在,不会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你又不是神仙,也不能时时刻刻同我呆在一起。”
“陛下想的话,我便可以。”
“别说这种骗人的话了,你们妖都能活很久,我死了你也跟着我吗?再说我才不想和你这个妖怪时时在一起呢!”
小皇帝“啪”地打落叶湑伸过来的手,翻身向里,不理他了。
所以他也没看到叶湑的神色,那是一种极落寞的神色,好像被主人嫌弃的幼犬。
【12】
小皇帝原是想等那姑娘跟他服软的,可是等了很久也不见姑娘着人给他送信,便渐渐把她忘在脑后了。
只是没有姑娘这件事,朝堂上也有诸多烦心事,江北大旱愈来愈严重,江东又有水灾,还有流民发动了暴动,百姓间流传着小皇帝所作所为天怒人怨所以降下天罚的说法,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小皇帝派大臣去处理,可是派出去的大臣便如水滴入海,再也寻不见踪影。
事情越闹越大,甚至有暴民聚集在一起,要上京城来推翻小皇帝。对了,其中就有那早“死”了的莽夫,原来他不傻,只是图谋太大,诈死后暗自集合了一群兵勇,干就要干一票大的。
大太监说起这件事,颤抖着不敢看小皇帝,最后哆哆嗦嗦地骂那莽夫是乱臣贼子,迟早要遭天谴。
但谁都知道,要先遭天谴的怕是小皇帝了。是以小皇帝面无表情地让他下去了。
后面的日子只用一个“混乱”便可概括,尼姑庵里的姑娘不知道何时被那莽夫派人接走了,小皇帝想用她做人质都不成,大臣们都出逃,生怕没被乱军打死先被小皇帝抓去泄愤,宫人们也都跑光了。
只叶湑还陪着小皇帝。
突然一日,外头传来一声极凄厉的“打进来了!”,小皇帝颓唐地瘫坐在地上,忽然想起他父皇把皇位传给他时是希望江山万代的,这才多久他就把江山玩出去了,大概到底下相见免不了一顿毒打。
“陛下想吃什么,我去做。”叶湑见他这样,摸摸他的脸,这种时候了,他也是分毫不慌的模样。
小皇帝随便说了个菜,他就起身去做了。
叶湑不知道,小皇帝做了一个怎样可怕的决定。
【13】
小皇帝在寝殿里放了一把火。
火先是燃在那些美丽的布帘上,再而是他随手一扔的话本子上,后来便燃尽了整个寝殿,将那里变成了一座火场。
叶湑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救火了,他扑上去,想要把小皇帝带出去。
“陛下,我带你走,你跟我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
小皇帝笑了笑,这笑大约是他活到这岁数最真诚的一个笑容,他也向叶湑走过去,好像是愿意的,愿意和他一起走。
叶湑伸出手,想要搂住他,小皇帝也确实走进了他的怀抱,可是同时带去的还有一把锋利的匕首。
匕首扎进血肉里,又被小皇帝毫不犹豫地拉出来,他晕乎乎的,尽量让自己不去看那些流出来的血,面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愿意和一个妖怪一起离开,看到你我就觉得恶心,一个异族装的再像人也终究不是人啊!”
叶湑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看着小皇帝那张总显得有几分天真的脸,还有那把用他自己的肋骨做成的正在滴血的匕首,其实也有些晕。
下一刻却又听到小皇帝开了口:“你不过是我的一条狗而已!”
他晃了晃,抿抿唇,捂着受伤的腹部,正色道:“不管怎样,你先跟我一起走,先活下去。”
小皇帝不答他,转身一头撞在柱子上,从来都是旁人在小皇帝面前撞柱子,终于自己也尝过这番滋味了,脑袋疼的好像要裂开了,但到底不够狠心,没有即死,摇摇晃晃的他又翻出了窗,如断了翅膀的鸟一样,落下去了。
叶湑只来得及抓住他一片衣角,那匕首因是用他的肋骨所制,对他伤害极大,他只差变回原型了,半点法术都使不出来,便看着小皇帝重重落在地上,鲜血染红了一片。
“燕既!”
叶湑头一次叫小皇帝的名字,可小皇帝听不到了,听到了必定不许他叫。
【14】
叶湑走了,那根骨头还留在店里。
我其实很为他那个故事唏嘘,渣受贱攻啊,听叶湑说后来的每一世他都会去寻找小皇帝,多半又是惨烈的结局……这一世也才只是开端而已,小皇帝前几天发现了他的身份,很是抵触,走在路上精神恍惚差点被车撞死,所以他才决定来结束这一切,就怕小皇帝再出事。可是他一接到小皇帝的电话马上又反悔了,满脸喜色匆匆回去了。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长了那么一张斯文败类的脸居然能傻成这样。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李京稔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对我说,“该懂的事叶湑早在前面那些年里就懂了,但他愿意。”
我一阵恶寒,换我我可不行,那小皇帝分明是个蛇精病,不是谁都像叶湑那么顽强的。
李京稔转身去把骨头收好,这回不是放在架子上了,而是锁在柜子里,那柜子里早有几件东西,但算上骨头也还是很少。他放好东西,预备关店了,我连忙上去拉住他的衣袖。
“你这店到底是干什么的?叶湑是个妖怪的话,你也是?”
这一天我的世界观实在是有些被刷新了,我先前就看过了,那些环绕在叶湑身边的流光根本不是那些高科技设备搞出来的鬼,他们两个坐下来交谈时更魔幻的场景我都见过了……为了生命安全着想,我还是得把情况搞明白比较好。
“我是人。”李京稔扯出他的衣袖,“只是个要履行对朋友约定的人而已。”
这分明是睁眼说瞎话!就他表现出来的那些点,那能是普通人?
我还想再缠着他问,可李京稔已经又把自己关进那间房里了。
真是……我非得搞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不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