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早市将开,起早贪黑的小贩推着板车吃力行来,酒楼伙计正擦桌收椅准备开张,脚夫驱着骡马懒懒向前,当铺老板也打着呵欠揉着眼睛坐在了柜台前。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晨风拂起的旗幡肆意招展,惹得檐下未点的红灯笼亦瑟瑟摇摆。
少顷,吆喝声叫卖声连绵起伏,沉睡的街道彻底睁开了双眸。
十里长街,铺展开无尽的繁华热闹。
闲着没事招猫惹狗忙得蛋疼亦要吟风弄月的第一风流才子——李白,自然而然出现在了这副和谐美好的早市图中。
照白哥自己的话说,趁着事务歇置,他这张挂牌千两黄金起价的脸,总也要让劳苦的被剥削阶层观赏一番,只出现在达官显贵名仕淑女面前,多显得他势利眼。
简言之,今日休沐,他闲着没事干来早市溜达溜达。
“卖烧饼嘞,又香又脆的葱油饼,一口下去回归自然,唤醒您回村种菜的美好回忆~”
“卖胭脂哟,这位相公请留步,过来瞧瞧噻,您家娘子涂上咱秘制的春花红,绝对能感受到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收旧木车,破木车,木车换盆、换剪子、换菜刀~哟,相公要来个菜刀吗?”
李白拎着酒壶闲逛,推了烧饼,拒了胭脂,搡了菜刀,径直走向街角不起眼处一个衣衫褴褛的木讷老人。
老人瘦骨嶙峋,身前摊着一块黄油布,布上摆着一堆苹果梨子,分明是个果贩,却缩在角落一声不吭,既不吆喝也不揽客,连客人走到面前了都不搭理。
“喂,老头儿,梨怎么卖?”李白伸脚虚点了点那黄澄澄的果子。
老人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意识到客人来了,他喜不迭地挑了一个梨子呈上去,开口乡音浓重:“俺的梨子可好了,又嫩又甜,今早刚摘的,绝对水灵润嗓!”
李白接过他那枯柴般的手递上的梨,也不嫌弃上面沾了老人指尖上的泥,咔嚓咬下一口,露出内里雪白的梨肉,“你这老头听不听得懂官话,没让你推销,我问价格呢。”
“噢、噢,”老人皱巴巴的老脸露出讨好的笑容,“梨子甜,二十文一斤要得伐?”
“不行,便宜点,”李白三两下啃完梨,“二十五文。”
“这已经是很便宜的价了,公子莫开玩笑咯。”老头反应了一会儿才发觉不对,“你怎么讲的价哟……”
“二十五文一斤,卖不卖?不卖拉倒。”李白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二十文就够咯,多不得多不得。”老人连连摆手。
李白霸气地扔下一个钱袋,语气透着不容置否的坚决:“听我的,我说是二十五文就是二十五文,这件事不需要商量,都听我的,我来做决定。”
老人:“……”
朴实善良的农民老头自然扯不过嘴炮一流的诗仙,一个回合就被整懵了,只能任着这衣冠楚楚怎么看都不像脑子有问题的公子打包带走了所有水果。还没等他纳闷完,打开钱袋的时候又是一惊——里面竟是满满一袋金叶子!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那公子哥已经挥着手走远了。
自己食不果腹呆在这卖了三天水果都无人理睬,摆摊的时候都还在愁着家中重病无钱买药的老伴,几次尝试吆喝却比不过这些声音洪亮的年轻人,正难过地思考着去寻些什么活计挣钱,竟来了位活菩萨!!可能是自己和老婆子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终于发了善心,菩萨不仅不嫌弃他的水果,还给了他这一袋救命钱!
也顾不得这钱两远超李白独断专行定好的价格,老人冲着他离去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念了三声“好人一生安康”,收好钱袋瘸着腿去寻大夫了。
而被认为是“好人”“活菩萨下凡”的李公子,正吊儿郎当地晃悠在大街上,以要“欺男霸女”“恃强凌弱”的嚣张架势,雄赳赳气昂昂地逛遍了整条街。
实际上他除了去杏花巷赊账沽了几两酒,什么坏事也没干,也什么都没买(李公子再次感叹没钱真的很要命),唯一实打实用钱买了的水果,早已被他吃得不剩多少。
虽然果子味道不咋地,没钱的滋味也很不好受,但一掷千金买个老头乐,他就是高兴。
没别的意思,见惯了千金换来美人笑,他觉得很是俗气,想做个特立独行的人罢了。
李白正翻上一处黛瓦青檐,打算就着暖阳在人屋顶上美美睡一觉,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摆摊的卖菜的开店的,通通奔了出去。
这儿虽是惊喜迭出的长安,万人空巷的场景却不多见,李白酒意顿时消了大半,直起身子看向城门口。
只见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地顺着官道涌来,但闻马蹄声踢踢踏踏沉闷稳当,烈阳下粼粼反光的铠甲则昭示着这是一支军队。随着距离的拉近,军容轮廓渐显,为首者是个身着银白铠甲肩被赤色披风的男子。
耳畔恰到好处地飘入百姓们的惊呼声:“将军回来了!”
将军,哪个将军?
李白心头蓦地一紧,旋即又放松下来——总不可能是那个娇气的贵公子,虽然他家的确是世代将门。
然而他这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被亲眼所见的景象生生卡进了喉咙里。
那愈发逼近的身形高挑秀颀,兜鍪下的面容俊美出尘,他嘴角弯着浅淡笑意,看上去既温润又和雅,全然没有武将该有的凛然威仪。
若不是他一身铠甲冷光湛湛,若不是他腰背挺拔如出鞘利刃,若不是他举手投足都透着将帅天成的意气风发,李白可能会把他误认为,某个踏青归来正接受女子香花的俊俏公子。
“周、公、瑾。”李白默念这三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闲极了般,上下抛掷着手里的果子。
“玉戈君回来了!” “玉戈君万福康泰!”“玉戈君寿泽绵长!”
百姓的祝祷之词浪潮般起伏不绝,敬佩景仰的目光连成一片汪洋,亲昵柔和地卷涌在周瑜身侧。
他对着人群微笑颔首,尽力将每一个笑容满面的百姓牢牢刻进心底,他告慰故去的袍泽,这就是你们以命换来的繁花满城。
这边厢军民和乐融融,那边厢,闲不住的诗仙又蠢蠢欲动了。
白哥先是感慨了一番:都回朝堂四五年了,虽没干什么劝谏改革的实事,净忙着歌颂长安繁华批判吏治黑暗了,但对这玉戈君的累累战功可是早有耳闻,“玉戈君”三个字都快在他耳朵里生根发芽了,却没成想,威名赫赫的玉戈君,竟就是当年缠着他讲故事的周府小公子。
一别经年,物是人非,感情却是实打实地不曾变化,他可念这小公子念得不行呢。就是不知道,这小家伙长成了翩翩公子,锻成了铁血将军,还认不认他这个哥哥。
身随意动,这么想,也便就这么试探了。
梨果卷挟着劲风朝那端坐于高头大马上的人袭去,周瑜正偏头与一名老妪打招呼,听闻逼近的风声,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伸手准确地擒住了飞来的物什。
这一幕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随扈士兵们都反应不及,见有人抛物袭击将军,纷纷严阵以待。刷啦啦的拔刀出鞘声响彻长街,明晃晃的刀光闪成一片,百姓们慌乱地往前挤,想冲过去护着他们的英雄,却被守兵们拦住。
气氛剑拔弩张,众人面目凝肃,俨然一副戒备刺客的严整阵势。
紧接着,一长串癫狂大笑把这紧张的氛围破坏得一干二净。
“哈哈哈哈哈,打扰了打扰了。”翘着二郎腿的李白朝众人拱手赔了个礼,好整以暇地望向那临危不乱的将军。
除了周瑜,所有人都一脸莫名其妙,伸着脖子怒瞪屋檐上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惹事精。
周瑜抬手示意众人不必惊慌,他垂眸,待看清手中那枚金黄圆润的果实,终于回首朝李白所在的方向望去。
“掷果盈车赠美人,虽不至于盈车,这掷来的果,也足以表达在下对将军的倾慕之意了。”李白不紧不慢地灌了口酒,眯着半醉不醉的眼眸,冲他笑道,“花发多风雨,人生足离别。闲官李白,恭贺将军回城。”
周瑜握着那枚象征“离别”的梨,对上李白的那双狭长凤眸里闪过诧异与不敢置信,随后,万般情绪化作浓浓的惊喜与欣悦,归沉于他乌黑的眼瞳。
杀伐果断的铁血将军,竟也有手足无措的时候。他看着李白,薄唇数次翕动,却未能吐出只言片语。
周瑜心绪杂乱间,一道声音直直探入他的耳朵——是传音入密!
李白便就这样,用只有他们俩才听得见的方式,一字一字碾润了,传进他的耳道,深入他的心窝:
“小瑜儿,你可让哥哥好等。”
——————
驻守北疆七年的玉戈将军班师回朝,举国同欢,万民同庆。
侵扰大唐边境数十年的蛮夷部落被这铁桶一般无从下手的防御耗失了耐心,终于举旗求和,俯首称臣,愿纳岁贡、听号令,同大唐结友好盟约。
战事暂歇,又逢三月万寿宴。天子龙颜大悦,特请玉戈将军返城休整,欲犒赏三军、大赦天下,显天家之恩泽。
为玉戈君接风洗尘的第一宴,便设在其返城的第二日。
艳霞迤逦委地,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暖赤薄纱。
接受了一整日百姓恭祝的周将军,终于得以在太阳落山前,回到自己的旧宅院,解甲梳洗。
周府里的佣人办事勤快,就算主人常年不在家,房间也依旧保持着干净整洁。主人一回来,便是热汤暖壶的伺候。
周瑜挥退了前来伺候他沐浴更衣的侍女,独自坐在铜镜前,拆了腰腹缠绕的绷带。见伤口已愈合,便扔了布条不再理会,细细打量着镜中那具白皙劲瘦的身躯。
这具身体早已没了少年时的白璧无瑕,取而代之的是久征沙场留下的道道伤疤,或深或浅,或浓或淡,纵横在那愈加修健的躯体上。
条条伤痕似累累勋章,肯定着他的守护,昭示着他的荣耀。
周瑜不由抬头看向窗扉,仿佛还会有人敲响那扇窗,不论他是无知少年还是凯旋将军,都会毅然决然地、握紧他的手,带他出去看外面的世界。
“我已经长大了,你还会陪着我吗?”周瑜低眸呢喃。
估计谁也不会想到,声名贯耳成熟端雅的北疆统帅,竟会说出如此幼稚可笑的话来。
屋外传来窸窣响动,那窗户忽然振了两下,周瑜倏地抬头,片刻后,两扇窗被人轻飘飘推开,昏暗暮色里探进一颗毛绒绒的脑袋。
“可被我逮个正着了,你在想我。”李白一手扶在框上,一手支着下巴,就这么蹲在敞开的轩窗上,笑眯眯地望着他,“来,瑜儿,叫声哥哥,我就进来。”
周瑜显然没料到这家伙敢夜闯戒备森严的将军府,不被守卫察觉也就算了,他走在院外时竟连自己都没听到动静,其轻功造诣之精妙,可见一斑。
果然,过了这么多年,他依旧是武采出众的浪荡江湖客,来的时候不打招呼,走的时候亦不留音讯。
“李公子放着好端端的花魁清伶不赏,这入暮销魂时分,竟跑到我这寻起乐子了?”周瑜起身披上外袍,冷漠地回望他。
这私下重逢一幕,李白千算万算,算了瑜儿扑进他怀里嘤嘤哭泣诉说思念,也算了公瑾矜持端方地与他客套叙话,却没算到这小家伙见了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尖酸嘲讽。
失策,失策。
“美人哪及名将销魂,我这不是来找将军共度良宵了么?”白哥不愧是白哥,就算失策,应变能力依旧一顶一的强悍。
“我待会便要沐浴,没空招待李公子,失礼了。”周瑜冷冰冰地扔下这句话,便转身入了屏风遮掩处,示意李白自行离去。
但他显然低估了剑仙的脸皮厚度。他才脱离李白视线,白哥便扒着窗子跳进了屋中,直朝屏风后奔去。
“站住!”正脱下外袍赤条条站在水中的周瑜低喝,“我在沐浴,你这是作甚!”
“不作甚不作甚,别紧张啊,我还能把你怎么样了不成?”李白举手作投降状,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屏风后那道隐隐约约的身影。
“明日便是宴会,李公子有什么话,便在宴席上详谈吧。”依旧是不容亲热的冷漠语气。
李白暗叹一声,左思右想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惹这祖宗不高兴了,只得妥协道:“你瞧,你没叫哥哥我也进来了,多宠你。要不这样,你喊声哥哥我就回去,绝不再打扰你,可以么?”
屏风后一时寂寂,良久无话。
安静得李白都以为他在浴桶里睡着了的时候,屏风后终于传出低低叹息,“就算我没叫你哥哥,你不也照样会走吗?”
简简单单一句反问,却让李白幡然了悟。
原来,他竟是在气自己当初的不辞而别。
那玉雪可爱的少年郎,每日踮着脚守在墙头盼着自己来,却始终没有再等到人,当时所思所想,也当如今日一般恼怨吧。
“哈哈哈哈……”李白大笑出声,这小瑜儿,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这么记仇的么?
“你笑什么。”周瑜话语里的不满已经快溢出浴桶了。
李白收声敛笑,突然毫无预兆地迈入屏风,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浴桶中的人抱了个满怀。
周瑜反应也不慢,早在李白靠近时,他便裹上外袍做好了防备姿态。
瞬息间两人已交手数十招,掌风激得屏风晃晃摇摆,浴桶里的水波翻涌不止。
最终还是李白出了邪招,挠了周瑜腰间的痒痒肉,把人弄得攻守皆乱,才被他一把揽入怀中。
周瑜行军打仗多年,战场上皆是实打实的兵刃交击、血肉厮杀,他哪见识过这般无赖下三滥的招数,被人抱进怀里了都还震愕不止。
“公瑾想起来了吗?从前,哥哥最爱这么逗你玩了,你这……”李白暧昧地摸了摸他的腰,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在说话,“可碰都碰不得呢。”
“放肆!”周瑜带了狠厉杀招的一掌飒飒袭来。这么多年人人皆敬他畏他,士兵言听计从,敌军闻名丧胆,从未有人敢对他行如此无礼之举,若是有不长眼的,恐怕坟头草都几米高了。
他待人虽温和得体、和善大度,也不太在乎虚名,可这并不代表他软弱可欺,谁都能把他揽怀里这般轻薄。
这一掌若是落实了,不死也得半残废。而李白面对这杀伤力满满的一击,竟不躲也不避,反倒埋进周瑜脖颈里委屈闷哼,“你打吧,你要真舍得,今夜便杀了我。”
周瑜触及他心口衣料的手生生停住了,他理智早在意识到攻击对象时就回笼了,招式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看着杀气腾腾其实根本没什么伤害。
“无耻。”周瑜恨恨咬牙,欲推开他,却被李白牢牢攥紧了手,重重压在胸口。
李白的手掌干燥温暖,霸道强势地覆上他,手心处结实的胸膛有心跳在震颤,一声一声,带着温热的暖意。
“感受到了吗?”李白握着他的手,与他额头相抵,“哥哥真的回来了,不会再离开你了。”
“这儿,”李白用另一只手点点心口,“活的,热的,你的。”
像是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绵绵包裹了他,周瑜强势冷硬的伪装终于被这温柔攻势化解,他再立不起身上的尖刺,只好羞赧地,偏过了头、抿紧了唇。
“害羞了?”李白不肯饶过他,依旧抓着他不放。
“……”周瑜挣脱他的手,阖了阖眼,平静道:“好话都被你一人说尽了,歹话倒净是我在说。”
“你要我如何回应你?”周瑜抬眸,直直对上李白灼热的目光,“甜言蜜语我不会,洗手做羹汤更是别想。”
“不需要你回应我什么。”李白将他抱出浴桶,放在榻上,嘴角噙着一抹坏笑,“久别重逢,思念都快兜不住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让我亲一下,聊慰相思之苦即可。”
听闻此言,周瑜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整了整衣襟,对李白勾了勾手指。
最后,白哥终于如愿以偿地亲到了——屋里的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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