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上山
她闻到熟悉到麻木的草药气息。
不至于难闻,也不至于香甜,只是因为习惯了,连周身的疼痛也变得朦胧起来。
倘若只有死人感受不到痛楚,那么她大概已经死了,就像身体在水里慢慢腐烂开来,骨架和碎肉被冲刷到了岸边,上边长满了黑色的蛆。
教会她也让她付出代价的老人对她说,你想要去复仇,从我门下踏出的第一步,只有一件事,那便是杀了我。
于是她毫不犹豫,将剑刺入老者的胸膛。
老人带着诡异而满足的笑滑落于地,殷红的血逐渐从他身下蔓开,靴袜染上腥湿,像是折断的剑尖在向下滴血。
她一步一步,走出暗无天日的地窖,血印在她身后绽放成花。
她没有再回头。
“……”
血线在细长雪白的剑上凝成珠,悄无声息地坠入黑褐色的土壤之中。
被洇湿的地方不止剑下一处,残破的肢体渗着血,还未因为时间的推移发黑,越十七望着手里的剑,从发怔中醒来。
她为什么会想起过去的事?
——“你是阎王医应长明的徒弟吧?真有意思,连杀手都不屑的弑师之辈,若我这种恶徒杀了你,是否也能称为替天行道呢?”
她霍然回首,只见到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为首的杀手已经被她一剑穿透,死的不能再死,他的话也随着他的死湮没进尘埃里。
她从……离开后,就再没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越十七恍惚了一瞬,而后绷紧了背脊。
谢闲从倾倒的马车上战战兢兢地走了下来。
刺客们装成茶摊小贩模样,诱使他们前去,在暴起发难的刹那就斩杀了马匹,谢闲双足触地,他见自己的手扶在未曾阖眼的骏马首上,也没有像平日一般“哇”的一蹦三尺高,只是叹了口气,拂上马眼:“抱歉。”
他说完才望向四周,只见横尸遍野,一片阿鼻地狱景象,他却没有为之再动容一下。
想活下去就必须杀死想要杀死自己的人,愚钝如他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因着周遭腥气浓郁,他神色不好,只能勉强自持,然而连脸色都泛起白来。
谢闲转向越十七,很快打探出她在方才的一场殊搏中并无受伤,他刚张了口,就听到越十七一句冷哼:“不想看就离远点。”
谢闲一愣,才反应过来越十七说的是眼下的遍地残尸,他刚眨眨双眸,面前的越十七转身已走,丝毫没有等他半点的意思。
谢闲拍拍不由自主咧开的嘴角,心说自己实在太过得意忘形了,想些有些没得呢——她怎么会顾忌我!定是想多了!谢闲麻利一挽袖子追了上去,边追边撒泼:
“欸!越十七!你慢点!马车上还有东西呢!你先让我拿一下嘛!越十七!等等我!”
……
谢闲提议不能再走官道,而越十七也默许了,他们的动向似乎被摸了个底朝天。
从梁州府城离开后,两人所遭遇的敌袭比最初多了数倍,千机阁的消息如雁杳鱼沉,悄无声息,而路途依然要赶。
谢闲且不论,越十七也不想在绝命路上过度损耗,两人便变道而行,不走水道,改走山路——这山路也是谢闲套近乎套出来的,往冀州走,这条不起眼的小路反倒是近道。
两人从县城中整备一番,卖了马车,便朝名唤小行山的山峦而去。
进城赶货的农夫捎了他们一段路,登山之事也就不觉辛苦,两人都是习武之日,脚程不差,山中也未曾见到猛兽,偶尔有受惊的兔子簌簌从分枝杂乱的灌木中蹦跳着离去,森木中尽是羽翅鲜丽的鸟儿的鸣啭啁啾。
谢闲折下一只谷莠子,杆管泌出一点带绿的汁,杂着黄的绒毛仿佛黄犬的尾巴,他将手里的谷莠子摇来摇去。
在拂来草木甘甜的微风里想着之前听到的话,越十七的师父是阎王医应长明,之前也有杀手提过,应长明他是知道的。
与多年以前“起死人而肉白骨”的那位“怪医”师兄应青主不同,这名阎王医名副其实,怪医不过是举止不羁了些,而这名阎王医所救之人又全部死于他之手,他手头的病者,不是泡了药汤,就是成了药人,其手段狠辣,江湖首屈一指。
只是这人虽然如邪道行事,对自己师兄却是恭敬有加,听师门一句不好,也会暴起杀人,自言天地君亲师,尊师爱徒,乃是常理,但后来不知怎地,应长明在江湖中消声灭迹,再无人见到他。
不过提到弑师一事时,越十七的反应很是奇怪,弑师……是怎么回事呢?
谢闲当时在马车之上,撩开青帘偷偷去瞥,越十七的背挺得异常的僵,就好像生了根,定死在了原地。
然后他见到她在那一瞬间,起了非比寻常的杀心。
飞鸟扑棱着双翅掠过苍蓝的半空,谢闲把手里的谷莠子又转了一圈。
前边的越十七拖着跛足,踩在枯枝上发出清脆的吱呀。
她平日里话就极少,许是没必要说,也许是没人和她说。
“越十七。”
谢闲忽然开了口:
“州牧已被收监,上峰震怒,移大理寺严查。那些从羊馆出来的女子,大多已经安顿好,有几位……熬不过,去了,但也有人,还活着。或是回了家,家人通达,或是离了州府,去了别地谋生。”
“……”
越十七并没有回话,像是充耳不闻,连谢闲从何探听的消息也不问。
她的脚步不乱,连神色也没有发生一丝变化。
是死是活管她何事,何必说给她听?她的心忽然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仿佛前方有一阵风平地而起。
谢闲望着她的背影,因着腿脚的不便,她的姿态与普通闺秀甚至是江湖中的天之骄子大相径庭,背脊微倾,落魄潦倒,她在想什么呢,谢闲想,她会想起那些很难的事吗?
他突然又有些后悔把这些事说出口,但他更不想再看到火光下越十七的样子,倘若,她还在想那些……很难很难的事的话……
谢闲顿了一下,可对她来说,哪里只单单那一件呢?她一直以来,经历不也都是这些摧筋断骨行如无间么?
谢闲的心头有些乱糟糟的,所闻是纸上之墨,可所见全是穿胸之刺,奇怪,我的心为什么会那么闷,他抚胸纳闷地想,可头上的微痛却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刚回过头,就大叫了一声,随即传来的是青丝被拉扯的痛。
乌黑的发被缠在嫣红的火棘枝桠上,谢闲伸手去够,他摸来摸去,不知是耽误的久了急得还是笨拙,怎么也捉不到那根捣蛋的细枝,他反倒是扭来扭去害发丝越绞越多。
被拉扯的直吸气,最后没法了,谢闲只得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句:“越十七!我头发被缠住了!”
言毕他便沮丧地垂下首,觉得自己蠢得不行,越十七大约理都不屑理他。
有道身影直接走到他身边。
越十七伸出手,枝条咔擦一下被折断,谢闲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下,嘴角逐渐都咧到耳根去,他憋住有些过于不端庄的话,只是边跳边说道:“多谢!”
像个兔子一样,身边又开始是叽叽喳喳的声响,好似又有了人间的烟火气。
越十七又想到先前刺客所说的有关应长明的话,一时心头有些烦躁,她冷声道:“浪费时间。”
她是向他解释吗?
谢闲眼眸忽而有些亮,他心中雀跃,刚想张口再说几句,就见越十七似乎忍无可忍地回过首。
在他迷惑的眼神里,挥手打掉了他忘得一干二净露出发尾上的什么。
谢闲下意识看过去,只见地上躺着一小截火棘枝,片叶上还连着红果。
谢闲:“……”
他的脸上一阵阵地发烧,有点丢人,于是赶紧摸出根灰蓝绫罗发带,替了犀角簪束好乌瀑,再抬头,越十七就在前边不远,没走几里地,似乎在等他。
谢闲立马冲过去,越十七转身,他神使鬼差说道:“都说头安金步摇,耳系明月珰,火把果缀一缀也能称为令仪希世出吧——”他还能挽救一下的吧?
越十七冷漠瞥他一眼:“你自比毛嫱?”一针见血。
谢闲:“……”
他爹娘常说他时常口若悬河,歪理一堆,任谁听了他的胡搅蛮缠只有弃甲投戈,拱手而降的份,他也确实十几年里未曾遇敌手,可此次上路仅一月,他就无一句能辩过越十七的!
算啦,我大人有大量!
谢闲在肚子里哼哼,于是换了话题:“今夜应是要宿在小行山了,老吃干粮也没滋味,不如咱们猎两只野味来,我带了些调料,再在山里找些茱萸、山蒜来,以做晚食如何?我做东西是顶顶好吃的!”
刚毫无夸大地说了一句,眼角余光便瞥见灰扑扑的山兔蹦过去,正可谓说曹操曹操到,他“啊”了一声,直接身形一晃,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越十七只见着他如箭离弦,手要够到兔子的一刹那,那兔子灵活地转了个弯,绕开面前参天的香柏跃进了灌木之中。
谢闲眼眸猝然睁大,然而仍旧来不及收力,旋即一头撞上深褐的树干上。
“砰!”
鸟扑簌簌地惊起,而后万籁俱静。
谢闲坐在地上,半天没能起来,半晌,他装作不在意道:“咳,有些生疏……这兔子灵活的紧,我轻功不太好嘛……你知晓的,人总有擅长与不擅长之事……但我擅庖厨!呆会必会料理的极好!”
越十七竹杖一点,不动声色地……瞥他,回道:“那兔子还是我抓吧。”她说得极其委婉,语气有淡淡的怜悯,都有些不像是越十七本人了。
谢闲:“……那个,你告诉我,你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他心存侥幸。
越十七淡淡:“你是说你方才的‘守株待兔’?”
呜啊!万箭穿心!谢闲在心里痛哭,他转过去,刚想急急分辨,就见越十七瞳眸里的冰冷像是冬雪消解,初春的溪流潺潺,谢闲有些发呆地望她,越十七才惊觉自己失态。
她板正脸,把脸瞥过去,不过蠢到令我发笑罢了,她想,一时两人僵在原地,都没有说话。
终于,谢闲急急忙忙把心里的一地……收拾好,他放下豪言:“反正,你等着吃就是了!此为庖丁鼓刀,易牙烹熬!”
越十七睨他一眼:“……是么?”
“越十七!”
关注官方微信公众号, 方便下次阅读
(微信中长按识别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