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要救
血珠自喉间飞旋出,身躯倾倒间,越十七已连杀五人。
州伯与老鸨面露惊恐,刚后退半步,州伯只觉脑后一痛,整个人便不省人事。
老鸨下意识伸手想扶,就有什么尖锐的物什抵住了她的背脊:“我劝你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老鸨顿时大气不敢喘。
放倒州伯又摄住老鸨,谢闲一手持着匕首,一手虚捏着老鸨的后颈。
他望向前边,越十七正与两人缠斗,谢闲的眼中不免溢出些担忧。
电光火石间,三人已经过了数十招。
这两人一个是身长八尺的精瘦汉子,一个却矮的似孩童,想必是州伯所招募的奇人异士,一时间竟与越十七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谢闲即刻伸手点了老鸨的穴道,才蹲下身去,将匕首横在不知人事的州伯脖颈间:“你们停手!”
他话音刚落下,越十七手中的剑已如针线缝衣,捕捉到一刹那的破绽,倏尔从高个汉子的并拢的臂膀缝隙灵活穿过。
汉子脸色瞬间铁青,但已来不及了,剑如附骨之疽切开了他的胸膛,他咬牙用力并拢长剑想封住敌人的招式,可越十七却像扬鞭般一抖,寒凛的剑顿时松软。
她一转,剑如虹弧把汉子的半截手砍了下来。
越十七再一甩,软剑旋即吻上扑往下三路的侏儒的脖子,一颗人头喷血落地,哐当两声。
越十七晃过高个汉子已然凌乱的一拳,又一剑直穿心而去。
她收回剑时,汉子的一拳拳风刚到她鼻间,便再也不能动弹了。
老鸨穴道被制,不得活动,只余的一双招子惊恐地骨碌碌转个不停。
刑谷双侠是州伯好不容易招揽的江湖中人,内力深厚,江湖鲜少有敌手,今日竟死在这年轻女子手里……
一手冰冷的手陡然掐住了她的脖子,老鸨的神色陡然骇然,那只仿佛从雪山里浸染的手一点点收紧。
她感到窒息,她想挣扎,可她没有办法动上一丝一厘,她哑穴被封,她不能说话,她还不想死……
她看到那女子漠然的、充满杀意的眼神。
我不认识她。她想,为什么要杀我……
“越十七,不能杀她!还有那些姑娘的下落和账册之类的事得问清!”
谢闲急得大叫起来,他怕州牧醒来,才喂给对方两个时辰绝不会醒的药丸,就看到越十七要杀老鸨。
他像只受惊的兔子般一跃而起,奔冲过去,想也没想就拉住了越十七的衣袖:“她还不能死!”
“与我何干?”
越十七面上露出奇怪的笑,那笑容在晃动的幕篱下苍白又诡谲,带着自过往纠缠不休的恚怒暗火,在她眼底一下子燃烧了起来。
谢闲瞥得惊鸿,心中猛地一震。
越十七冷漠地想,来啊,你便说出你的大道理,看能不能救得这死人的性命。
她神情专注地望着老鸨头颅上的发饰轻微的颤,大约是溺水之人似的痛苦,大抵被推入这门的人,都是这样,如同鲜花般慢慢凋谢的吧?
那只手却没有再拉她,只是轻轻地隔着衣料握住她的手臂。
“越十七,不行。倘若她现下死了,那些姑娘,她,以及他们,对那些姑娘做了什么,也许就没有人知晓了,那些姑娘和他们的家人都需要一个公道,你可以信我一次吗?”
越十七看向谢闲,后者用明澈的瞳眸也看着她,坚定如磐石,话音却很温柔:“能不能别杀她?”
公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公道。
越十七却缓缓放开了手,她退到角落,冷眼看着劫后余生的老鸨大口大口地喘气,看着松口气的谢闲开始逼问老鸨。
她没有再插手,就如同夜枭般的,收了羽翅静静地俯瞰下方。
谢闲吐了口气,他顺利套到了想要的消息。
老鸨原还想敷衍他的追问,他只说了一句“我为什么不杀你,又让你看到我的脸”,就让老鸨骇得面容惨白,便什么也交待了。
谢闲故弄玄虚完,还满是心虚地偷瞄越十七一眼,后者只是伫在那里,漠不关心,似乎什么也没听闻。
等他如法炮制放倒老鸨,用炭笔将这边的事简要写下,谢闲把纸卷往桌上拿碟盘一压,他昨日已向……传讯,半刻钟人就会来“收拾”。
州伯一死,乐州格局动荡,即便是为了维持局势更进一步,之后会赶来的那位也决计不会沾手这烂摊子,还在思忖间,他忽然听到耳畔传来越十七沙哑的一句话:
“你救不了她们。”
他一愣,再看时,越十七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望着没有人的角落,轻声道:“我知道啊。”
越十七往阿大妹子的闺楼行去。
月光被铅云所遮,俯瞰羊馆,华灯结彩在雪白光辉的映照下,仿佛透着森森的鬼气,这里本就不是人间。
老鸨的话她从头听到尾,找起人来便也不难。
她看见绫罗绸缎堆成的窗棂立着的女童,垂髫之龄,她面容稚嫩,却能瞅见倾城之姿,只是眉头笼着烟云,笑颜不开。
越十七知晓勾栏必是想将其养几年,再向货品般售出去,这种容颜在他们眼中,必是了不起的上等货。
她勾起讥诮的唇角,推了窗扇道:“罗小花?我受人之托,带你回去。”
女童轻“呀”了声,以袖遮口,似见来人黑衣黑帽,不似常人,些许畏惧。
她又想到了什么,眼眸亮晶晶地道:“是阿兄让你带我回家的?是不是?……是不是?”
罗小花连声追问,越十七皱起眉头,她平生喜静,有个谢闲在耳畔聒噪已是极限了,眼下是半句也懒得答。
好在后边有人窜了出来:“是啊,我们是你阿兄阿大的朋友,你阿兄现下与黄先生住在一处,托了我们带你回家。”
笑眯眯的俊秀青年显然比乌鸦似的女子来得可信,罗小花小小吐了口气,又想起什么,惊恐地望向门外,死命捂住嘴。
谢闲见状安抚她道:“没事,关着你的人定是被这位……咳,这位阿姊打倒了,你尽管出来就好。”
“哦!”罗小花重重点头:“我想回家!这里虽然吃的穿的都像那些官家娘子一样,可他们总让我做些怪怪的事……”
罗小花有些委屈:“我不做,他们就不让我吃饭……”
又忽然想起什么,她仰头急道:“你们能不能也把那些阿姊带走?她们、她们好难受的样子,总是眼睛红红的,可她们说我还小,什么事也不告诉我……”
谢闲神容转为凝重,他细声细气地向罗小花询问,越问脸色越沉。
最后,他让罗小花乖乖在居室等一阵,他转向越十七:“这里有‘暗娼’。”
所谓暗娼,指的是没拿到明面上来的窑子,供见不得人的达官贵人“享用”。
暗娼里不乏被掳来的名门女子,有些畜牲甚至就欢喜看清贵女子碾入尘泥间,不惜高价入场玩乐,行非人之事。
罗小花说的几个阿姊,有些被折磨的不成人样,有些心如死灰甚至哭盲了眼。
谢闲匆匆说完,只听得旁边女子冷笑了一声,径自往他所说的地方去了。谢闲想,她应是知道这些的。
……昏黄的月照着下边昏迷不醒的人,东倒西歪直冲暗寮而去,谢闲跟在越十七后边,从暗道通过。
入目的是雕梁画栋,斑斓锦绣为帘,珊瑚丛生,杯盏金银不算,更有犀角、象骨所制,鹿角青铜灯台如树枝舒展,每一只都放着蜜蜡,谢闲身上的物什在这一地锦绣里也显得黯然失色。
等他打开关押那些女子们的门扉时,谢闲猛缩了瞳眸——那哪里是一地锦绣,分明是一地的血肉!
许是多日未见光了,有女子扭过脸,呜呜叫了几声,她口中空洞,竟是没有舌头的!
女子们华衣丽服,手脚却被镣铐铐上,见到谢闲来了,皆面露惊恐,却一人也不敢出声。
谢闲从呆立中回过神,他嗫嚅着唇,想说些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他一咬牙,持匕首想要切断女子们的镣铐。
可女子们一看到他,就猛地往后缩,甚至将手腕、脚踝擦破了也在所不惜。
谢闲只好停下来,他看向越十七,小声央求:“越十七……”
没等他说完,越十七就上前去,一一斩断了所有女子的镣铐,接着一言不发,抱臂立在门扉边。
遍地都是呜咽声,谢闲有些无措,而后又稳定心神,离了女子们一段距离,才认真道:
“各位姑娘,州伯被擒,看守也被清走了一部分,趁着此地的守备尚未察觉,请各位赶紧离开此地。”
可他言毕,大多数女子却麻木地看着他,谢闲心里一沉,就听有个女子凄凄道:“逃吗?我们能逃往哪里去呢?”
她重复了一遍:“即便州伯死了,我们能逃往哪里去呢?我们已失贞洁,天下又有哪里能容我们去呢?”
有几个女子已是掩面而泣,而更多的是没有反应的人,像具被摆弄的美丽木偶,没有一丝生气。
这里果然就不是人间。
越十七冷淡地想,她转身就走,就被犹如惊弓之鸟的谢闲注意到了:“越十七?”
越十七不答,等她回来时,手里已举了一节火把,她冷淡地走上前,而后,被魂飞魄散的谢闲猛地冲上来拦腰抱住,他已顾不得男女大防了:“不行!越十七!别放!”
越十七扭过脸,绯色火光忽闪映在被风吹起的皂色垂网下、满是伤疤的面庞上:“为什么?”
她忽然如同孩童般在梦中呓语:“我不仅会烧了他们,还会把这里全部烧了,给她们陪葬,烧掉就干净了,你为什么阻止我?”
他看到火光下她的瞳眸混沌一片,就像门那边的女子们麻木不仁的眼睛。
谢闲的心忽然像被针扎了进来,某个角落遽然抽痛了一下,这一痛楚反而让他清醒。
谢闲不知从哪生的勇气,劈手夺下了越十七手里的火把,接着盯着越十七的眼眸道:“我不知道她们怎么想,可我知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就是一句屁话!她们什么也没做错,她们在我心底里,比任何人都干净!若是有人说她们错了,那便是那些人错了!”
他说得斩钉截铁、绝无逆转,越十七漠然地望着他手里的火把,她为什么会放任这个人夺去火呢?算了,无所谓了。
她冷冷道:“随你,反正你救——”
谢闲干脆利落地把话堵了回去:“救不了她们是吗?我知道。”
他咬了咬牙,又道:“有些人或许已存死志,有些人出去后也许会像柳家娘子一般,有些是她们决定的事,我不能改,若是她们真的不想再活,我凭什么阻止?各人之命归自己,生死只由他定,我都知道,但倘若我能令一人打消死念,她们出去之后,就算只有一人能活下来,我都要救!活着也许还会有,死掉就什么也没了!”
谢闲一指女子们,凛然道:“她们现下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越十七,你看清楚!她们不是死人!”
你也不是!
谢闲说到这,望了畏惧他为男子的女子们一眼,他忽然福至心灵,拿着火把就冲了出去:“越十七,你给我一刻!我马上回来!我来劝她们,你别放火……你信我!”
那人胡乱说着远去了,信你?越十七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右手,我为何要信你?
须臾,谢闲就回来了,带着罗小花,越十七抬首,她不动了。
罗小花提着绯色的衣裳与珍宝撞撞跌跌走来,而她走在前头的谢闲已不知将火把扔到了哪里去,他提着华艳繁复绣满云纹的天青色如意裙,上穿牡丹纹锦衣,额中一点花钿,发作元宝髻,口抿口脂,竟做女子打扮。
只是他身形高挑,男子的肩膀又宽,像是被勒在衣裳里,简直难以动作,任哪个汉子来了看见都会道句服妖狂慢的疯子。
谢闲却不管不顾,杀气腾腾地踏进了门槛里,与众女子周转起来。
他大约服了什么药,连声音都变得圆润起来,越十七看着他认真地说着什么,偶尔抬起手来,连玉镯也叮叮当当地响。
他一字一句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他的眼底里有着春风化雨,他的脸上有光。
越十七就站在阴影中看着。
风吹起她的面纱,可她却一动不动。
她看着谢闲一直说着你们没错,她看着谢闲去查看身患花柳的女子手臂,他蹙着眉头,神色难受的紧。
一刻过去了,越十七似乎忘了先前的约定,只是远远眺着,直到谢闲露出明媚笑脸。
越十七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他没说假话。
她陡然想离去了,没由来的。可谢闲突然从满是月光的前方冲向了越十七,他身边的夜色如同潮水般分开退下,谢闲下意识用灿烂笑脸说道:
“我说动了一些等会先随我们一起从密道逃走——有一位知道那些畜牲从外边来的密道在哪!还有些姑娘,之后彻查,她们也能回——”
“家”字没说完,谢闲只觉得不合脚的绣鞋忽然一崴,他笑容还未敛起,整个人已往前倾倒:“呜啊!!!!!”眼见要摔个狗啃泥。
那份鼻梁尽碎的痛楚没有来,谢闲睁开眼,一只手扶住了他。那是只并不好看的手,他看到上边盘踞着剑划开的伤痕。
一定很痛吧,谢闲忽然想。
那只手收走,谢闲也站稳了身形,越十七头也不回,径自前行。
“走。”
谢闲听到她说。
他怔怔站在那里,他忽然有种预感,似乎他从现在……到往后,都不用死了。他往前看,女子的背影并不高挑,削瘦的仿佛柴禾一般,她走的不快,左脚拖着右脚在走。
谢闲踏步前去,下意识想抓住她的手,让她稳稳地向前行,可手伸出去才惊醒似的回过神,他的身后已经有女子们搀扶着走了出去,谢闲蓦地想起了些什么,如玉的耳垂遽然绯红。
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连忙追上越十七,然后越走越慢,越说声越小。
“那个,越十七啊,刚、刚那个扑,咳,真不是故意的,要么你、你打我呗……”
“……”
“那你不打,我就当你原谅我了!所以说,我医术很高的,治伤啊,什么手啊,腿啊,都不在话下……”
“闭嘴。”
越十七瞪了他一眼,然后抿了唇,任他说了什么也岿然不动。
我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点,谢闲心想,他笑了起来。
只见铅云散去,白露暧空,素月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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