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苦海
牛车哞哞,赶车人扬鞭吆喝,便往乡间蜿蜒小路里去。
三人先是乘了驴车出了镇上,又在阿大的说项下,顺路坐了运瓜果的牛车去。
驶向田间的小路时而颠簸,越十七见谢闲没叫一声,便转了首,双手抱胸于前。
谢闲有些沉思,他大约能猜到阿大带他们去见的是什么人。
他抬眼环顾周遭——乡间林木郁葱,可道路未曾修缮,磕磕绊绊的都是石子泥泞,阡陌交通,放眼望去,不如佃田,且他们已从镇上出来行了已行了一个多时辰。
便是如此,也太僻下,谢闲心下一沉,抿起了唇。
他不笑的时,倒有些威严肃杀的模样。
她定然不好受。谢闲心想,可这本就不是好受的事。
他又忽然想起越十七的伤口,又有些怕一路颠簸给迸裂了,偷偷瞄了好几眼才放下心来。
可他哪里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被逮了个正着,越十七心想好在小公子没能说上之乎者也的大废话,否则她也不介意旧事重提,来次奏了就斩,她一向不喜欢在人面前示弱,被骗去涂了药还有些恼火。
伤口已经不疼了,不是必死的小伤,她从来不放在心上,可有些事依旧刻骨铭心,那是比利剑穿胸还要来的耻辱。
“到了。”
阿大的话语将沉思的两人拉了回来,对赶车人摆出笑脸道了声谢。
熟练地和三教九流打完交道,阿大对着跳下牛车的越十七谢闲一指不远处:“就在那边。”
谢闲不甚熟练地拍了金黄秸秆便急忙跟在越十七后边。
越十七的眼睛已在帷帽下打量四周,她看到了前边的庄院,可庄院边上却田地荒蔽,未曾拾掇的藤蔓爬满了红砖。
走到院墙前,镂空浮雕上青苔点点,细小的蝇虫嗡嗡地乱飞,像是座无人居住的庄子,越十七和谢闲忽然听到有个幽幽的女声传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女声清幽,呜咽又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
越十七直接拧身上了照壁,谢闲迟疑片刻,也旋身跃上悬山筒瓦。
映入他们眼中的是看不出人烟的后院,因为疏于打理有些荒了,原本是假山的地方被推平,连挖来的浅湖也被填平。
他们看到有个杏黄衣裳的女子边唱边走:“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篷看也……”
那女子约摸双十,面容姣好,形容秀美,可眼眸却浑浊一片,透着癫狂之气。
她边唱边舞袖,身姿体态,像是风尘中人,对着偎红倚翠的恩客,柔柔地唱着曲儿,即便身处的并非勾栏之中,也要唱到嘴角啼血为止。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这个女人已经疯了。
“哪里来的贼子窥探我家娘子!”
有奴仆陡然似是发现了他们,举着扫帚便杀了出来。
谢闲惊得差点从屋顶掉下来,又想自己确实是登徒子行径,他连忙捂住眼眸:“对不住,老丈,是我们失礼,但我们本意不是惊扰姑娘!那个,阿大——”
他慌的只想到叫阿大,阿大在下边听见了,连忙道:“拉我上去!”
谢闲得了救命稻草,急忙跃下跃上带了人到上边。
阿大适时出声,解了热锅上蚂蚁的谢闲:“刘叔,是我求他们帮我救我妹妹,为了让他们相信那些事,所以我让他们来这见的娘子,您要骂就骂我吧。”
他咬牙握拳:“我没办法了,刘叔,就算您要我现在死了我也是甘愿的。”
“你!”刘叔举着扫帚,半天也没能骂下去。
他见外男紧紧捂着眼睛,而一眨不眨望着他家娘子的是个带着惟帽的江湖女子,刘叔稍微松了口气,可随即浮现的又是苍凉:“我家娘子,原本也好人家的女子……”
阿大哀求道:“刘叔,您就告诉他们吧,柳娘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刘叔犹豫不决,越十七冰冷的声线已传至老仆耳中:“她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
侠客的声音虽然沙哑,但仍然能听出女子轮廓,刘叔忽而眼里泛起泪水:
“这天杀的狗官,劳什子的花神节,吃.人不吐骨头!掠去了多少好人家的女儿!供这群畜生取乐!大娘子好不容易逃回来,可石家退了婚,老爷夫人只得将大娘子送到庄里来,可去岁夫人又诞下麟儿……”
哪里再会管这失了贞洁的娼妓女半分死活?
刘叔淌下泪来:“夫人让大娘子上吊保全家名,大娘子、大娘子没死,却就此疯了……”
饶是猜到许多,谢闲依旧背上发寒,上峰登基时日尚浅,若是州府官员沆瀣一气,只为利字做下这事也不奇怪。
可血缘亲人,却为了所谓的不应遵循之礼要将女儿逼死!
明明这位柳家娘子——柳家娘子的话猝然打断了谢闲的思绪,她终于注意到了谢闲的存在,瞳眸陡然一亮,她急急奔来,语调变得又娇又媚:“这位相公,可要听奴家唱上一曲?”
谢闲僵在原地,他想转身就跑,可浑身动弹不得。
柳家娘子自顾自地唱了起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谢闲紧紧捂住眼,他弯下腰,酸涩涌到了他的喉间和眼底。
他想起什么,来不及顾忌男女大防,连忙抬眼去看越十七。
越十七一动不动,她似乎看到了什么。
九岁的女童刚从被姑婆一家卖进的倚门娼家里逃出,又被“好心”的婆子迷晕卖去了楚馆。在脂粉香气萦绕的金碧辉煌里,晃动的人影,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肥硕的身躯,腥臭的汗水,男人在说着什么……
她的手在灰青筒瓦上留下三道深深的抓痕。
“在哪。”
越十七头也不回,可阿大遽然打了个寒颤,他一瞬间明白了越十七的意思,于是忍住想逃的冲动,只是连急急道出都染上了一丝颤音:“府城……安阴最大的风月场,名为‘羊馆’。”
羊馆?!谢闲一愣,又猛地捏紧了拳,他有些想吐出来,这群畜生……
又听阿大低声求道:“女侠,求你了,救救我妹妹吧……”他的话语说不出的绝望。
越十七冷笑道:“我去府城,也绝非因你所求。救人?我只会杀人罢了!”
言毕,她竟是不理阿大一句,握杖跃下照壁,便径自往前走。
阿大心中惶恐,却察觉到谢闲拍了拍他的肩,小公子点漆似的眼眸让他一怔,就见他亦跳下墙,追在越十七后边:
“越十七,我也去,我先去打听一下府城的情形,我们去府城还要一日,越十七,你等一下我……”
阿大忽然跪倒在地,他好似从鬼门关渡了一圈回来,浑身没有了力气。
可想到妹妹,街坊小贼又泪盈于睫:“老天爷,求你开开眼……”
你何其不公啊!
……
苍天何曾公允过,越十七心想。
她阿爹死了,她阿娘死了,她一家七十二口葬身火海,攫取一切的陆祯天名满天下,她从地狱里踏出,也要带着人往地狱里去。
越十七无意识地摸着折断过的腿,旁边的谢闲便知道她旧伤又开始连绵了。
他很想治好她的腿,可一直找不到令她点头的机会。
谢闲有些沮丧,不知自己为何急切起来了。
他们趴在羊馆的琉璃瓦上。
接近秋日的夜风已染上瑟意,吹得谢闲肩膀抖了一下,越十七又内力傍身,无知无觉,她瞥眼捏住鼻梁免得打出喷嚏的谢闲,又转回眼。
原本她是不想带这麻烦累赘的,可架不住这人絮絮叨叨个没完,兼之此人打听的还算清楚,留他有一些用。
谢闲雇了马车,两人来到府城,今夜正好撞上羊馆闭馆清算的日子,只是虽说闭馆,里边还有笙箫乐声,靡靡音起,馆内亦是兰膏明烛,华灯煌煌。
有巡视之人持兵器走动,谢闲一眼看出有府衙亲兵混入其中,他们打扮与秦楼打手无异,只是或许认为是自家地盘,数目并不很多。
羊馆隶属教坊司,是为官家所营,只是天高皇帝远,州内如何营运便是其自身的事了。
馆内自然少不了官员来往,暗流涌动,面上却是一派顺畅场景。
时值花神节,连勾栏都张灯结彩,缀了繁花在上边,来来去去,还不忘互道声花神节吉祥。
越十七与谢闲躲在阁边暗角,馆内虽有提防,但对越十七来说却如入无人之境,连带内力虽不丰的谢闲也无人发觉。
谢闲摸着袖里的令牌,他瞅了眼阁里,隐约看到酒盏交错,女人的娇笑和男人的喝声交织在一处。
他知道里边定有亲卫驻守,官吏在寻乐——来应有缘由,现下所注目楼阁也是因为老鸨亲自接待。
只是他隐隐也不想让越十七一人来此,但拖累越十七也不是他所愿,以他的身份,斡旋尚有一席之地,他自己的斤两,他心里有数。
凉风习习,两人如同木塑石雕般蹲在楠木窗扇外。
老鸨赔笑,官员玩乐半晌,老鸨终于挥退众人,低声下气地对官员说道:
“州伯,这个月有些怪,南边忽然不肯收咱们的孝敬,老奴怀疑……难道是上边……?这群‘羊’要砸在手里了,如何是好啊?”
州伯嗤笑道:
“那些世家看不起本官泥腿子出身,可这勾当也是他们想走便能走的?不必理他们!上边知道什么!行了三年了,有何差池?你可听过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此地无盐、茶,又无什么其他营生,还不允我找点活计填饱肚子?”
他眯起眼,志得意满:“这群羊先放去北地,待我好好教训那群东西,便将下批羊赚的个盆满钵盈!”
谢闲气得浑身发抖,两脚羊竟不是外族所道出,这群畜生!
他身边的人忽然站了起来。
越十七走到月光之下,仿佛狸奴一般,无声无息。
她手里的剑仿佛长鞭垂下,又闪出清光,接着,人如同轻飘飘的纸鸢,翻身入了窗内。
血花四溅。
室内惊慌喊道:
“是——”谁?
戛然而止。
关注官方微信公众号, 方便下次阅读
(微信中长按识别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