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借据
阿大再不情不愿,迫于越十七的死亡威胁,只得在谢闲耀武扬威的吆喝声中,磨磨蹭蹭地到了黄秀才的宅邸——也不是不想绕路,可身后那公子精着呢,走段路就问问边上的街坊,想瞒也难。
于是映入越十七和谢闲眼中的是座破旧的院落。
那院落大致一进,漆木老旧,青瓦也掉了大半,窟窿被茅草所遮,比起外边花神节的热热闹闹,这里显得格外冷清,仿佛连炊烟的热闹也没有,可走进院里,地面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片落叶也没剩下。
院中央种了棵枣树,枝繁叶茂的,金灿灿的棣棠开在篱笆上,一朵接一朵。
不远处的鸡笼空无一物,有孩子藏在暗地里偷偷瞅他们,见他们朝他们看,赶紧扭头就跑,像偷吃稻米被惊起的小鸟般全散了。
谢闲嗅到汤药的气息。
越十七同样也闻到了,浓厚的药味熟悉的有些麻木。
谢闲也不知抽了哪门子风,觉得自己应了他的请求,一路上都对她笑脸盈盈的,还有些殷切。
她面无表情,只想此事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若是每处都管一管闲事,致使她行程有误,她是能剁了这小公子一只手的。
谢闲手臂凉飕飕的,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心想入夏了怎么还有寒意呢。
他并不知道在他眼里“通情达理”上的女侠不仅要谋夺他的钱财,还要谋夺他一只手了呢?
他鼻尖微动,很快就将里边的药材辨了个七七八八,还有一二得看药方。
瞥眼旁边的阿大贼眉鼠眼琢磨着怎么诓他,谢闲鱼龙入海,也不需要人带路,径自就踏上生了点点青藓的台阶,往东厢房里去。
阿大眼都瞪直了,心想这人怎么这么贼精呢?明明是个钱袋被偷半天才反应过来的主。
谢闲要是知道了必然大笑三声——以为他往日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不察言观色早就死无全尸了还怕你这小毛头?
他轻叩木扉,见门虚掩,他犹豫片刻,轻推门喊道:“学生无礼,请问老先生在不在……”
话音未落,谢闲就感到凌厉劲风迎面扑来,他下意识往边上一闪,有什么应声而落。
谢闲定睛一看,一把豁了口的镰刀陷在木板上。
察言观色的谢闲冷汗都快下来了。
越十七眉头一皱,她从后边一把掐住阿大的脖颈:“别耍花样。”
阿大正得意洋洋自己暗地里的传信,没想到被一眼识破,他冷汗当即就下来了:天地良心!他真就想吓一下那公子哥!可竟忘了身后还有尊煞神!
谢闲狠瞪了眼站着僵硬的阿大,他看向里边,一个弱小的女童颤巍巍地看他,她穿着衣料很是褴褛,看起来也像个没爹没娘的小乞丐。
她望着谢闲的眼里含着两泡泪,几乎下一秒就会晕过去似的。
谢闲想起镰刀,见她也是心里发毛,他恫吓道:“哭、哭什么!你都要砍了我为什么比我还怕啊!”
结果一句话吓得女孩真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滚带爬进桌底了。
谢闲:“……”
越十七嘴角隐隐有些抽,好在无言以对没多久,室内就传来老者虚弱的回应:“请进,是哪位公子……恕老朽不能起身相迎……”
“不妨的不妨的。”
听到老人的咳嗽,谢闲心中一凛,他大步走到床榻前,也不顾萦绕的药味刺鼻,直接摸出黄秀才的手腕:“小子鲁莽了,但请先生信我一回。”
老秀才坐起来,他眯着浑浊的眼,勉强看清了小公子的衣饰打扮,是位贵人,自己予他无所求,虽担心是家中的毛孩子惹了祸,但也只能放下思虑,仍对方把脉。
越十七见谢闲摸脉熟练,神色肃穆,先是看了看黄秀才身肿的地步,又问大小便如何,他逐渐面沉如水:“方子在哪?”
阿大还有些警惕,黄秀才倒是全然放松,他咳嗽了两声,捋胡说道:“阿观,把胡大夫给的方子给这位公子看看。”
在桌下瑟瑟发抖的女孩从底下爬出来,她啪嗒啪嗒从抽屉里拿出方子,哆嗦着递给了谢闲。
谢闲一目三行,顿时眉头紧锁,面露怒意:“这是哪个庸医开的!”
他气得把方子撕成两半:“平庸!平庸就是大忌!尽挑些昂贵的药材,凡汤剂定要人参,是病症皆做丸药!却想也没想是否对症!”
阿大刚急了眼,听到贵公子的话就是一怔,还没等他整明白,就见谢闲杏眼凶视他:
“纸笔还有没有?没有给我寻只炭笔来!”
原本以为是好招惹的性子,阿大却在他的目光下一瑟缩,他一声不吭,只得连连点头,一溜烟跑了。
见黄秀才抬头望他,谢闲才缓了神情,对老人解释道:“您起先是寒气入体,咳嗽不止吧?”见老人点头,谢闲也颔首:“那只是风寒罢了!这狗东西开的方不对症,拖了许久,肺中生炎,便失宣降,成了肺水,再拖就危险了!”他一拍床沿,狠狠道:“医而无术!”
黄秀才稍稍惊讶了一下,依然心态平和:“只是庸医致死,也不过不许行医罢了……”
他咳嗽着苦笑:“我不通医理,倒是连累家中的这群孩子们为我忙上忙下……”
阿大正好拿了纸笔过来,闻言怒道:“先生!你说的什么啊!若不是你收留我们,我们冬天早就冻死了!”他眼里有泪。
谢闲接过纸笔,纸是最一般的黄草纸,一面还写过字,笔确实是炭笔,腰缠万贯的他也不嫌弃,连老人的房间都空荡荡的,想必是把值钱的东西全部变卖了。
他边写边说,头也不抬:“告是告不成,但你不会找个麻袋套着一顿打?打到不能行医,下手利索点不会?”
阿大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也没顾上黄秀才的苦笑摇首,连声道:“使得!使得!”
还没等阿大从“这看来是个好人”的乐呵呵里浮起,一盆冰水直接给他浇清醒了:“但在此之前我有话要和老先生说一声,这位阿大在街上偷我钱袋,这是我前来府上叨扰的原因。”
谢闲抿了抿唇:“不仅如此,他还百般抵赖,抵赖不成,竟私掀女子帷帽!”他有些生气。
越十七闻言瞥了眼,心想说我作甚。阿大的脸则一下惨白。
他原本抱了侥幸,可事情还是被捅出来了,老秀才睁大了眼,他的嘴唇嗫嚅,似乎说不出话来。
谢闲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温声道:“您别太气了,若是我想治他,早送他去官府收押了,眼下就是私解的,一人做事一人当,阿大,你说是不是啊?”
谢闲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怎么看怎么欠揍,越十七心想,阿大果然被激怒,可刚想举拳头,就被黄秀才的目光吓着了。
老秀才望向他的眼中有着惊愕、气愤、不解,以及痛心断肠,最后只化作一句话:“阿大!”
“我知你为人处世不易,也理解你因先生病着的原因去铤而走险,但做了再多事有些事也不能做。想必你先生也和你说过这样的道理,然你虽然敬重老先生的为人,但不以为意,不听圣人言,不过,我和你非亲非故,失望的只是你的老师罢了。”
阿大猛地看向黄秀才,又猝然垂下头,他跪在地上,朝谢闲说道:“贵人,是我错了,你怎么罚我我都认了,绝无虚言。”
他又仰首看黄秀才,眼圈红了:“先生,我错了,你怎么罚我都好,别赶我走……”
黄秀才叹道:“孽障,孽障啊!我晓得你是觉得圣贤书不能活命的,可无论是君子还是做人都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只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啊!你屡教不改,我——”
他几乎要潸然泪下:“只是不忍之心,希望你有回头是岸的一日。”
不忍吗?所以明明家境贫寒也养了这些小萝卜头?
谢闲有些触动,瞧见有几个小萝卜丁偷偷来瞧,他当即按下了激动不已的老先生:“您别再动怒了,这事交给小子便是。”
越十七见他朝阿大一递手:“喏,先还我钱袋。”
黄秀才脸黑得如同锅底,阿大再也不敢耍滑,老老实实把东西交了出来。
谢闲偷瞄两下老先生,见老先生气得够呛,心中有些歉意,但有些疮痈得先挤出来才成,于是也不迟疑,从佩囊里拿出银票。
他蹲下身,放在阿大面前:“这是一百两,你拿去给你家先生买药。”
见阿大渴望几乎贪婪地仰视他,他又拿出一张纸晃:“当然,不是送给你的,是借给你的。我不管你用这钱做什么,治先生养弟妹,还是拿了钱就走,总之,你记住,一年内还清,月利四分,我只找你。”
谢闲一笑,露出编贝般的牙:“你逃到天涯海角都没用,但你要是做偷鸡摸狗损人利己的勾当得钱还我,你就给我还四十倍!你接了这事就算完。你敢不敢接?”
阿大面上有些青,月利四分,一年就是四十两,对他而言也是很难拿出来的数目。
虽说比贷行还要高上一分,可贷行是不会借给小乞儿钱的,劫富济贫……他心脏瑟缩了一下。
就算这人是个为富不仁的坏蛋,他也为了先生,只得咬牙受了。
想到这,阿大一狠心,劈手夺过谢闲手里的银票借据,他仔细读了借据——他虽是乞丐出身,但人十分聪慧,习字也比旁人快,是以借据上的内容也勉强看懂了。
毫不犹豫签下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阿大迅速把银票往胸口一塞:“说定了!”
谢闲接过借据,惬意道:“驷马难追。”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黄秀才反应过来时,不免有些焦急:“小公子,这定利是否太高了些?”
三口之家一年用二十两就差不离了,阿大怎么还的上?他虽然不想死,可也不想看阿大送命啊。
“这孩子是为了我犯下的事,这借据我来——”
谢闲朝他摇了摇头,然后眨了眨眼睛,黄老先生一愣,就见谢闲说道:“你还不去抓药去?”
见阿大拿起桌上的方子,又狐疑看他,谢闲给气乐了:“我难道骗你个小鬼不成?我师承天下第一医云砚,还医不了你家老先生?”
越十七为之侧目,他竟是云砚的徒弟?江湖没人没听过这名起死人肉白骨的神医大名,只是他与妻子四下云游,怎会和这个一看就生于花团锦簇富贵堆的人扯上关系?
见越十七居然也拿“我看你能胡说八道到几时”的目光看他,谢闲顿时受不了了:“我真是!虽然比不上师父,但是我也算看了不少医书的!你的——”
越十七漠然看他,谢闲只得委屈闭嘴,他安慰自己,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于是他走到黄秀才面前,长揖到底:“今日未有拜帖就上门造访,信而老先生不曾怪罪,晚辈叨扰许久,就与同伴先告辞了。”
“不敢,不敢。”黄秀才连忙摆手:“是我家孩子多有得罪了。”他望向阿大,眼里又责备,却还有着慈爱的光。
等到两人离去了,黄秀才还有些发愁,这笔巨债要如何是好?
他叹息了一声,却忽然发现被褥边上有一角尖尖冒出,他抽出,捧到眼前。
敞开的窗有光照进,老人满是褶皱的手遽然颤抖起来。
——是方才立下的借据。
……
越十七和谢闲一并走出厢房,黄秀才让阿大送他们出门。
虽然不太情愿,阿大比之前老实了不少,临走前谢闲还气一气他,直言让他别忘了还债,没种就赶紧溜到天边去,着实让小孩气了个倒仰,最后“砰”的一合门扇,将“你们快滚”的心愿展露无疑。
谢闲收起为富不仁的嘴脸,又忍不住孔雀开屏朝越十七炫耀:“我方才话是不是说得很好?是不是很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嘴脸?”
越十七却是想起了他与秀才的对话,眼神有些发冷:“有所不为倒是一句骗傻子的话。”
再良善的人为了想要达成的事,都会手段百出,谁会讲究有所不为?不过成王败寇。所谓的不忍心也就骗骗自己罢了。
她瞄眼谢闲:“至于你,蠢货一个。”
“你不能总是骂我蠢,说话要有真凭实据——”
谢闲辩驳着突然哑炮了,他顿了半晌,才小声道:“你都看见啦?”
越十七竹杖一扫,只想和这蠢物划清界限,看到他就没由来的烦躁,眼下更胜一筹,若不是不想招惹是非,她早就有所为让他身首分离了。
偏谢闲一无所知,就只是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嘴里不停地念叨:
“那钱于我九牛一毛,但那小子太可恶了,我不治治怎么行?今日偷我钱袋毫无悔改,明日不得杀富济贫了?我又不傻,我可惜命了~诶越十七,你说是不是啊?”
听得越十七神容逐渐消失,她止住脚步。
谢闲也不明所以的停下来,眨眼,就见越十七窄袖里寒光一闪,毒蛇般的软剑化鞭,向他的脖颈吐信似的缠绞而去!
谢闲脑中蓦然一片空白:他说话有那么讨人厌吗?!
那剑停在了……他的脖颈侧边。
刀剑相撞发出金戈声,他遽然被一只手拉到了女侠身后。
没死,我还活着,谢闲呆立在原地,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
越十七一挑将来剑击退,她冷眼看向前方,面前一人。
不,临街屋脊,矮墙背后,都有人,一共五人?
她剑尖指地,平淡道:“什么人?”
为首的黑衣人把脸遮的严实,闻言笑道:“杀你的人!”
关注官方微信公众号, 方便下次阅读
(微信中长按识别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