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春,一月初一,晴。
北渡江口上远远行驶而来的轮船发出长笛鸣音,自水面划出涟漪褶皱,微波荡漾至远处消失。
李南一正浑身发抖的站在铁门外的人堆里,她被赶出来时就穿了件暗蓝色褶皱长裙,浑身上下最御寒的就是脚上的棉袜,可现在也因为长时间站在料峭春风中冻的没有知觉。
嘶——
她倒吸一口凉气,不断踮起脚尖往出口道处张望,仍旧是空荡无人,姑娘冻得嘴唇发紫。
今日是程家小少爷远洋而归的日子,她作为李家唯一幸存的人依然是要来接这位恩人贵公子。
“铃——”
轮船放闸的手铃突然摇响,南一脑子冻的发木,还没反应过来,等晃眼再去看时,身边乌泱泱的人头一窜而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出口处的人。
眺望无果,本就心有郁闷的南一泄愤似的跺跺脚,索性直接腾开地方给后面的人让开位置。
不知道等了多久后,人流才缓缓散开,渡口站台只剩下零星三两几人,南一敷衍般抬眼望了望,站口处的铁门已经锁住。
她撇眉,心道,这个点了,大抵是已经回府了,人家一介富贵少爷没理由为了一个贫贱丫头在寒风中苦等不是?
这样想着,南一便收了收脚边的木板,正要往回走时,一道声音叫停了她。
“李南一——”
她一时懵怔,停在原地,没回头。
“李南一。”
他又叫了声,南一才僵缓的拧过脖子看那人——
白色的长内衬,外搭一件浅色夹衫,曲起的小臂处随意搭了件淡灰西服外套,修裁整齐的裤子包裹着一双长腿,再下是一双锃亮黑头皮鞋,只不过上面凌乱蹭了些灰尘。
这样的打扮,南一很少见,只是偶尔在报纸上看到电影明星时瞥过几眼。
这样的人,不是她能认识到的人。
她皱眉疑惑,清亮的眸子在春寒中异常冷淡,“你是——”
“怎么?过了五年就不认识我了?”男人哄笑,外挑的桃花眼潋滟俊柔,一副远洋归子的气派。
南一瞪眸,不可置信,直到在看到他眼角处的那瓣月牙疤痕才恍然醒悟。
程砚时!原是他。
李南一久久不响,单薄脊背挺立,长裙在冷风中鼓动凌乱,犹如乱舞飞翔的蓝色蝴蝶。
时隔多年,看到她还能平安长大,程砚时悬着的那颗心总算能缓缓落地。
“你不走吗?”南一语气生硬。
程砚时笑了笑,应道:“走啊。”
南一见他莫名发笑,心里磕碜的不得了,果断转身就走。
程砚时老实跟着,可没走两步,南一便转身回头,脸色不自然,半天憋出一句话:“你的车呢?”
这话可问到程砚时的坎儿上了,他这次回国并不是学成而归,而是在学校惹了祸患被程燕华一纸信函强行命令回来的。
老子生气的后果便是小子可怜巴巴,囊中羞涩。就连他回国的路费都是变卖掉最心爱的钢琴才勉强凑齐的。
但是这种丢脸的事情怎么能给李南一这个小丫头说?
他清了清嗓,道:“许久未曾回国,我想边走边看看京陵都变化了什么。”
果然是程家少爷,不识人间疾苦,如刀刮的寒风在他眼中倒成了回忆往昔的美好情怀。
南一冷冷一眼没再说话,转身便头也不回的小跑。
程砚时愕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
跑了一路,南一的脸冻得生红,伸手轻轻一摸就刺痛连连,可她不敢敲门,一双纤细手指已经开始浮肿,在门前徘徊斟酌。
倏地,木门被打开,一个身着灰布长裙的中年妇人,冷着一双囫囵眼,“你怎么才回来?程家传来消息,程家少爷已经到府上了。”
南一缓缓气,“我从浮亭路绕回来的,那儿远,您又不是不知道。”
沈兰芝皱眉,“行了,快进来吧,一会儿和我去程家看看。”
南一刚缓过来的气儿,猛然被这句话掐断,“去程家做什么?”
沈兰芝哼句:“你李家受的恩惠,理应由你李家的人去道谢,而我只是陪着你罢了。”
南一默然。
自从五年前家势倾颓后,李家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能入狱当个活死犯有口牢饭吃都是个不错的出路。
沈兰芝之所以留下来也是因为程家发的恩,说她一个小姑娘孤苦无依的,身边得有个长辈才行。
沈兰芝是南一的舅母,可事发之后,沈兰芝三令五申的不准她开口叫舅母,只准她勉强叫一声兰姨。
“兰姨,我知道了。”南一进屋。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南一现在能拿的出手衣服都是兰姨从程家捡来了的,她随手拿了件鹅黄色的束身长裙换上,乌黑长发扎了个低绑麻花辫。
“我们走吧。”南一寡言。
沈兰芝看了眼她的装束,“你要记住,人穷志不穷并不代表在有衣服穿的前提下,为了保留那一丁点尊严而冻死,那是愚蠢。”
南一垂眸:“兰姨,您多虑了,我现在没有资格考虑尊严。”
*
程府
程砚时回来时,不出意外的有一堆人在前庭坐等着他。
坐在正中央的是他爹程燕华,一袭暗棕色马褂棉袄,正四平八稳的呷茶静等。
程砚时走进来时已经有小厮通报过了,所以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如数落在他身上。
远洋离家五年,书信往来少之又少,程老太太如今看到这最小的孙儿总算回来了,激动之余不禁泪眼婆娑。
“砚儿啊,快来让祖母看看你。”老太太颤巍伸手。
程砚时连忙摘下帽子,快步走上去扶住老太太,“祖母,孙儿回来了。”
程燕华看到老太太情绪起伏这么大,打断道:“你这小子还知道回来呢?在外面闯了那么大一个篓子才回来,真是越大越不懂事!”
“暧!砚儿刚回来了你就训他!亏你还是个当爹的呢!”老太太粗声训斥,双手又紧紧护住程砚时的头,不让程燕华动他一根头发。
程砚时失笑,抬头:“祖母,孙儿自己和父亲说。”
老太太面上委屈,“你真能行?”
程砚时点头,老太太这才放开她的宝贝孙子,“喏,你自己和你爹说吧。”
“母亲!”程燕华哭笑不得,这倒成了他的不是了。
“说说吧,你到底做了什么?”程燕华敲敲木桌,他年轻的时候是带兵打仗的,如今即使四十有六也依旧自带威势。
程砚时抿唇,五年的留洋生活把他的性子变得通透柔和许多,没有急于否认,而是留出一定余地缓解。
“不知道父亲还记不记得孩儿离家时,您对孩儿的叮嘱。”
“当然记得,我叫你,在外时,不能挑事,不能惹事,可若是有人故意挑战底线那便也不用给他留面子。”
程砚时微微颔首,“不错,孩儿万里离家,父亲的嘱咐孩儿时刻记在心,孩儿这次闯出大祸就是因为有人再而三的挑战孩儿底线。”
程燕华默然。
程家人的底线只有一条,那便是,名族与国家。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十字箴言是程家自祖上一直流传子孙至今的话,身为程家子孙,你可以在商道上没有作为,可以靠着家族昌盛苟活一生,但是一但遇上事关国家名族存亡尊严之事,你必要拿出铮铮铁骨去维护!
这是程家子孙骨子里流的热血,毋庸置疑。
程燕华长叹了叹气,话语转开:“南一去接你了,你可有看到?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程砚时张张嘴,想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门口的仆人便来报——
“李小姐来了。”
南一脸上漠然,脚上那双旧皮鞋发出富有规矩“噹噹噹”的声音,清脆刺耳。
“伯父,祖母好。”她微微点头,态度不卑不亢,纤细脖颈曲线优美高傲。
薛婷走进来看到李南一这副模样,心里就不明白了,李家已经落魄成这个样子了,她哪里来的底气支撑自己的傲气?又想到这样一个不识抬举的丫头和自己儿子还有婚约就更加生气!
沈兰芝冲薛婷笑笑,“许久不见,程夫人气色是越发好了。”
薛婷应了声“嗯”,径直走到程砚时身旁,笑脸盈盈道:“砚时总算是回来了,叫为娘着实好想!”
程砚时笑,低头摩挲怀中东西时,眼睛不经意的往南一那儿瞥了瞥,心中微妙。
姑娘的腰板挺的直立,穿着棉裙衫也能一眼就看穿她脊背处那道长长细细的弧线,羸弱不堪。
她这些年是没吃饭吗?
“砚时?”程夫人唤他。
“嗯”程砚时抬眸,拿出一个长盒子,“母亲,这是给你买的。”
程夫人乐得花枝招展,打开一看,一条成色上好,翠雾玉石项链静静躺在黑色绒布上,色泽流转温润。
“祖母,这是给您的。”他又递上一个红盒,里面装着一块深红玛瑙石,看形状还未经过打磨,但是其纹路已经十分流畅自然。
老太太眼角褶纹深了深,但她又问了句,“有没有给南一丫头买啊?”
程砚时眸光微闪,对着老太太说话,眼睛却时不时的看向南一,沉沉道:“祖母说笑,孙儿给谁不买也不会不给她买啊。”
听到这话,老太太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但一旁的程夫人脸色就不那么好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