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首章即是尾章
开元十三年,十一月。青州崔氏第三房庶次子的嫡长子出生。时任中书舍人的张子寿侍从当今圣上与百官前往泰山封禅,恰巧路过青州。在收到作为他门生的崔玄礼的请求,请他对其子赐名时,他想了想,缓缓道:“起名这种事本不该我做,这不合规矩,该由你或者你们族长做才对。我只给你提点参考,寿字极好,不求大富大贵,只求长命百岁;珏字也不错,但略显招摇;寅字也可”。崔玄礼心领神会。故其子定下名字,崔寿。
这时的他还不知道,这孩子的命运,与张子寿息息相关。
开元二十三年,二月。崔玄礼将年仅十岁的崔寿送至徽山书院,拜在张子寿次女张婉玉门下,门派字号“载川”。崔寿便开始了在长歌门的学习。
他自幼比周围同龄人的学习能力都要强,同龄人还在学《三字经》的时候他已开始学习《大学》。但他是庶子的嫡子,这就导致了庶子们不愿意和他一起玩,嫡子们也看不起他。这一现象来到长歌门后虽有所好转,但向来好学又好强的张婉玉也屡屡因为他的聪慧而赞扬他,这就导致了在长歌门,他依然没有什么朋友。
这一情况在于嘉出现后改变了。他并不懂什么文化,甚至他都不是徽山书院的学生,他不过是千岛湖镇上屠夫的儿子。但是他懂他。
他们相遇在镇上的糖葫芦小贩旁。
那是徽山书院七天一次的休息日,大家给家里寄信的寄信,洗衣服的洗衣服,但多数都奔向了镇上。等到长歌门轻功学得并不怎么样的崔寿到时,小贩那的糖葫芦就只剩下一个了,可对面已经站了一个看起来大约同龄的人,且对方好像已经要掏钱了。
“等等!”崔寿下意识地喊道。等到对方真的停下动作的时候,他又有些尴尬,总不能说自己要所以对方就不能要了吧。犹豫了一下,因为实在很久没有吃糖葫芦了,太想要了,他还是咬咬牙说了出来:“那个,能不能把这串糖葫芦让给我,我,大不了,大不了下周的功课我帮你做啦!”
看着对方有些懵的神色,他怕对方反悔干脆一口气说了出来:“我看你和我差不多大,应该也是书院弟子吧?和我一样因为换下弟子服而来晚的?我真的很想要这串糖葫芦,可不可以把糖葫芦让给我,或者和我分一半也好!我可以帮你做下周的功课!别看我年纪小我连门主弟子的功课都可以解决呢!如果还不行的话,分我一颗,就一颗好不好呀……我真的好想吃。”
对方看了看他,笑了起来:“你误会了,我不是书院的学生,我都不识字的”,在看到对面的小少年有些沮丧的时候,他又接着说,“不过糖葫芦让给你啦,我每天都可以吃的。我知道,你们这些书院的七天才能下来一次。”
“哇太好了!真是感激不尽!”崔寿赶紧套钱买了下来,拿着糖葫芦示意对方边走边说,“那么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么?你说你不识字?那么我来教你识字怎么样?”虽说几十年前就开了科举,但如今依然只有贵族才能够识字,普通民众依然难以识字,而书籍的价格都太贵了。俗话说,“穷文富武”,一个普通读书人一年读书的开支几乎是普通三口之家的开支了,因此不识字是很常见的事,而识字的,哪怕是会点最基础的算术,也可以在一家店铺当个账房先生,算是不愁吃喝了。
果然,崔寿一口答应了下来。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往后的日子里,除了春节,每七天的休息日崔寿总会抽出半天时间来教授他读书写字。也是在教授的过程中,崔寿发现这个与自己同龄叫于嘉的少年聪慧度不下于他,只是他相对而言更加喜好武力,从他那里得知了当今天下的形势与各大武林门派后更是想要加入武林门派中去。
其实他知道,于嘉也许真的喜欢习武,但更多地还是,他的身份注定他无法走文官路子,若是想要走武将,最好的是走武状元的路子,不需要上战场,只需要武学好就够了。但二人虽然无话不说,可这门户是最大的隔阂,他也没立场说什么,只是更加认真的教于嘉,从基础的《三字经》到《大学》《中庸》再到更少人看到的《汉书》《后汉书》等等。而有了于嘉以后,他也再没有为别人排挤他而感到烦恼了,因为于嘉总能在他不快时开解他,暴躁时安慰他,向来遵守学院规定的他甚至学会了偷偷下山找于嘉倾诉。
时光随着二人的相处飞快流逝,一转眼,已是开元二十八年。两个人都已经十五岁了。
从年初,家里就传来消息,说家里将于十一月在青州举行加冠礼,要求崔寿提前一个月回去。
而长歌门也在八月份为今年弱冠的弟子们举行了集体的小型加冠礼,由返回长歌门的始兴开国伯张子寿大人加冠。只是这些贵族子弟向来是由族中长辈赐字,故张子寿大人并没有为崔寿赐字。
长歌门的加冠礼后,崔寿兴冲冲地跑去见了于嘉,却听于嘉说,他早已准备去看守雁门关的苍云军了,只是因为自己还未加冠,便等着自己,现在自己加冠礼毕,他也要走了。
虽然非常不舍,但崔寿知道,这才是于嘉一直以来想做的事,因此他没有多加挽留,只是约定暗暗决定了,每年去苍云看他一次。想必军队也不可能不允许亲属探望吧。
次月,崔寿得字,子玉。
天宝元年,秋,雁门关。这是于嘉到苍云后崔寿第五次过来了,苍云负责亲友探望的都知道,燕帅旗下那个叫于嘉的,有一至交好友叫崔寿的,每年都要来个三两次,明明听口音是世家出身,却从不歧视他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的,待人接物都非常有礼貌。
崔寿这次来是告诉于嘉,他要开始准备乡试了。这当然是件大大的好事,于嘉想着,至于自己的那些心思,还是不要说出口了吧。他只以为自己和崔寿是知己,可进了苍云军,知道了同性之爱,他才突然领悟过来,原来自己对崔寿是这种感情。只是,他默默想着,本来担心崔寿无法接受进而导致二人绝交,现在他想要走上仕途,就更不可能允许有这种污点存在了。虽然两个人看起来崔寿温文有礼,于嘉阳光开朗,但实际上崔寿从小接触的都是世家子弟,父亲又是个没什么权力的世家旁支,也不会让他见识到官场黑暗,而于嘉一直混迹于市井,反而比崔寿更有主意。他看着发现自己心神不属故眼带询问的崔寿,默默决定隐瞒下这段感情。
这次回来后崔寿就回到家乡准备乡试,去雁门关的行程也改为了每年一次。这还是在他抗争下才勉强保留的,年已不惑的崔玄礼并不希望自己儿子每年和那个下等人一起同吃同住好几天,只是这个儿子目前来看是自己儿子里最有天赋的一个,而且是自己的长子,他还是放了些心思在他上面,对他也有些宠爱,被他求的没办法,还是答应了他每年可以去一次雁门关。虽是这样,想到这些年为崔寿相看的人家崔寿都以准备科举为由拒接了,心里暗暗决定
天宝三年,夏,雁门关。即使是夏天,雁门关的雪也没有融化。明明习惯了雁门关的寒冷,于嘉却从未感到过雁门关这么冷。崔寿这次来告诉他,他的父亲去世了,而由于他常年在军队,家里的亲戚们甚至想要霸占他的那份遗产。“别难过,”崔寿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我陪你一起回去。”快速向燕帅请示,办好出行手续,二人踏上了返回千岛湖的道路。
千岛湖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变化,来往的人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直奔于家,将将赶上了于父的出棺。
崔寿以友人的身份陪着于嘉操持葬礼,接待亲戚,又陪着他守灵,看着他一点点消瘦,心里也很不好受。但他能做的只有默默陪伴着,这个时候谁都无法感同身受。
葬礼后于嘉整个人瘦了一圈,性格也不复以往的开朗。崔寿在拒绝了家里两次催促后收到了父亲亲笔写的催他回家的信。他坚持着送于嘉到了雁门关,就不得不连夜返回。临走时,于嘉将自己一直以来贴身携带的、父亲活着时送给他的最后一个礼物—一个玉坠送给了崔寿。崔寿隐隐有些感觉,却又不敢多想,只把自己加冠时父亲送给自己的玉佩赠给了于嘉,便赶了回去。
回去后,崔寿并不愿多想那些感情。他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来年的春闱。这是他一直以来必须要做的事,谁也不能阻挡他。
天宝四年,春,长安。顺利通过春闱进入殿试的崔寿,以殿试第二十六名的成绩及第,取得下月圣上为进士及第者举办的恩科宴参与资格。同时,宴会后,圣上将公布此次进士的安排。
在参加宴会前一天,崔寿收到隐元会的消息,“苍云军在剿灭契丹叛军时被安禄山部袭击,薛直战死,苍云军全军覆没!”他一时间有些站立不稳,手脚冰凉,信纸慢慢落在地上,就好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不,他想到了之前见过的苍云军将士,他要告诉圣上这个消息。他知道当年始兴开国伯说安禄山“乱幽州者,必此胡也”,也知道圣上宠幸安禄山,这不是什么秘密,但是他担心,担心安禄山再次颠倒是非黑白。
次日,长安,恩科宴。圣上与宰相、各部尚书等朝廷重臣一同会宴。
心情不错的圣上突然起了考校的兴致,要求前三十名就着“忠君报国”四个字说说自己的看法。轮到崔寿,崔寿刚刚站起来时,恰巧边关急报,崔寿识趣地合上嘴,站在那里等待。
说的正是雁门关一事。急报中说的却与隐元会所说不同,这份急报为安禄山所上,大意为,苍云军在与契丹叛军作战时,安禄山部下前来相助,却不曾想苍云军在攻击契丹叛军的同时也攻击安禄山部下,不得已之下,安禄山部下只得反击。最终契丹叛军与苍云军皆全灭。
“哼,苍云军这怕是有了谋反的心思啊,陛下,还请陛下严惩苍云军!”崔寿望向发声之人,这个人从位置上看,应该是当今宰相李林甫。看着圣上赞同地点头似乎欲下令,崔寿忍不住了。
“陛下,微臣曾数次前往雁门关,与苍云军也多次打过交道,他们一心忠君报国,无论寒暑风雨都在练兵只为守住雁门关,他们绝不可能谋反的陛下!”
圣上有些不悦:“你又如何知道?仅凭数面之交就下定论,看样子哪怕为官,也是个蠢材。罢了,你也是一片好心,你退下吧,孤不会怪罪你的。”又看向李林甫,“爱卿,苍云军谋反一事一定要彻查,朝中谁在支持他们胆敢做下这种事!”
崔寿知道,自己的仕途必定断绝了,但他并没有时间在意这个了,苍云绝不能被定为叛军。“陛下!苍云军绝不会反叛朝廷!还请陛下明鉴!陛下!”他疯狂扣头,很快额头一片血迹。然而端坐高位的皇帝并不在意这些,只让侍卫把他拖下去关入大牢。
塞外,风雪交加。于嘉和同伴们躲在山洞里,似乎最近没什么追兵了。他拿着临行时崔寿赠与的玉佩,缓缓摩挲着,望着外面的月亮。不知道崔寿怎么样了,算算日子,也该殿试了,他那么有才华,想必一定可以进士及第的。只可惜,自己不一定能看到了。
长安大牢。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崔寿披头散发,望着从小窗里透出来的隐隐约约的日光,希望于嘉可以多支撑一些日子。这时,崔玄礼走了进来,停在牢房门口。
“子玉”,崔玄礼看了自己的儿子很久,才缓缓开口,仿佛下了什么决定。“族中长老已经决定,将你从族谱中除掉。”“为什么?”崔寿有瞬间的迷茫,又很快反应过来,“就因为我帮苍云军说话?”“不仅如此。你该知道,我们是清河崔氏的分支,清河崔氏在河北。何况,你一文臣却为武将说话,你还记得你出身哪里么?为父对你很失望。”崔寿沉默不语。安禄山管辖范围包括河东当然也包括清河,而世家无论什么朝代都永远存在,从不担心朝代变更,他们当然不怕。
他闭上了眼睛,靠在墙上。“那就将我除族吧。”
“你”,崔玄礼最后失望地看着他,“这么多年我真是白教育你了!”
“呵,这些年,我受的是长歌门的教育,学的是四书五经六艺。世家如何,与我有何干系?”
崔玄礼不再说话,拂袖而去。
良久,崔寿眼角缓缓流下泪水。
不知道过了几日亦或者几月,牢头将他带了出去,并没有告知他原因,而是直接让他走。
“请问是崔子玉先生么?我家主人让我带你过去”。大牢外,一名小厮打扮的人叫住他。
崔寿有些迟疑,但是想了想,自己现在根本就没什么可以让人图谋的了,就坦然跟了过去。
到了颜府,他才知道,原来见自己的正是颜应方颜大人。颜大人说,苍云军现剩部下仅三百余人,他受托将真相告知圣上,却发现圣上过于信任安禄山,虽然看在颜大人的面子上免除了苍云军叛军之名,却不再供应军饷也不再为苍云军补充人数。颜大人还说,他知道自己为苍云军仗义执言却不幸入狱,就请求圣上将自己释放,并要求自己去往雁门关外协助燕帅。
崔寿欣然领命。
一番准备过后,同郭子仪都护大人派来的士兵暗中护送至雁门关。
崔寿于嘉二人终于相见,却已是物是人非。
于嘉告诉崔寿,雁门关一战实际上是苍云军与契丹叛军交战之时,安禄山偷袭导致了苍云军全军覆没,薛直将军断后战死。说到这时,连刚从军被百般操练烈日下操练寒风中奔袭十余里都不曾哭泣的于嘉忍不住哭了出来。
崔寿转身抱住了他,告诉他,自己已被族中除名。在于嘉惊愕地问起时,又转移话题,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说已心慕他许久。
于嘉当然同意了,即使他知道,崔寿也许是真的喜欢他,也许只是找个慰藉,但是没什么关系,他知道,无论哪种感情,无论什么原因,崔寿能为自己而被除族,就绝不是随便说说。
二人将此事告知燕帅,已改名为长孙忘情的燕帅非常开心,为二人举行了个小型的婚礼,幸存的苍云军将士和将领们一同参加。由于于嘉的父亲已经不在,母亲早逝,而崔寿已被除族,两人干脆让燕帅坐在上首,把燕帅当做自家长辈,进行拜见。二人都是男子,也不用讲究太多,与众将士们喝个尽兴后才入了洞房。
这不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同塌而眠,却是互通心意后的第一次,无论是心境还是想的念头都不一样了。
红烛一夜未熄。
婚后的日子没有任何改变,于嘉继续参与军中操练,崔寿作为谋士之一参与苍云诸事。
如果时光可以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雁门关外。
大雪已经下了四日,也是两军对阵的第四日。安禄山挥兵南下,苍云作为一直按照观察警惕着安禄山的军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试图拦截,但是没有粮草人数又过少的他们根本不是安禄山军队的对手,若不是背靠雄关,又熟知地形,他们根本一天都撑不住。
大部分苍云军已撤离,崔寿与于嘉一同留下来断后。
“十年前,苍云被污蔑为叛军,我在长安虽百般求情,却依然改变不了圣上的主意,而我的家族也因世家与国家无关,我却不站世家而将我除名。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入仕也许可以改变朝廷,但是太慢、太难了,我宁愿和你一同,为这国家战死。今天,你可愿同我一起,共赴黄泉?”望着城外的军队,崔寿侧过脸询问。
于嘉扬起了久违的笑容。“有何不敢?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也不错。”
次日,安禄山终究还是南下了。
『 作者有话说 』
    张九龄,字子寿

    颜真卿,字应方

    剑三设定张九龄没有和历史上一样于开元二十八年去世,而是假死隐居在长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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