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信是真的?”
“李璟确实求和,但还没割地。”赵清梧淡淡道,“不过对于刘仁瞻来说,只要有一点这样的风声,他的信念就会动摇。因为他守的是国,若是国主都降,他守给谁看?”
沈长离看着她。
此时的赵清梧站在风中衣袂飘飘,眼神冷峻而睿智。她不再是需要沈长离舍命相救的弱女子,而是一个真正能左右战局的谋士。
“赵清梧。”
“嗯?”
“等打完这一仗,我想学弹琴。”
赵清梧一愣,随即笑了,笑得眉眼弯弯,比这初夏的阳光还要明媚。
“好,我教你,只教《凤求凰》。”
寿州城外的护城河水已被鲜血染成暗褐色,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烂与焦土混合的刺鼻气味。
枯草在风中低伏,仿佛在向这座即将陨落的孤城致哀。
赵清梧站在一辆特制的战车之上,遥望城头。
一面残破的刘字帅旗在风中无力地垂着,旗杆断了一半,仅靠着几根麻绳勉强绑缚。
“时候到了。”
赵清梧轻声说道,手中折扇并未打开,只是轻轻敲击着掌心。
在她身旁,张琼手持令旗,面色凝重。虽然他是猛将,最喜冲锋陷阵,但此刻面对座沉默如坟墓的城池,也不禁生出几分敬畏。
“赵先生,真的不用攻城车?”张琼问。
“不用。”赵清梧目光冷淡,“城里的人心已经死了,心死之人守不住城。”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城下的后周阵营中,忽然走出一队身着南唐服饰的使者。
这并非真的南唐使者,而是赵清梧找来的扬州口音的战俘。
他们没有携带兵刃,而是抬着几口巨大的箱子,箱盖大开,里面装着并非金银,而是伪造来自金陵的家书和南唐国主李璟的求和诏书。
“寿州的兄弟们!”
领头的使者运足丹田气,声音悲凉凄切,直冲城头。
“金陵传来消息,国主已决意割让江北十四州求和。咱们的家眷都在盼着咱们回去,这仗不用打了,国主降了!”
“降了,降了!”
数百名战俘齐声高呼,声音中带着哭腔,回荡在空旷的战场上。
这就是赵清梧的最后一击,四面楚歌。
城头之上守军一阵骚动,早已饿得面黄肌瘦,全凭一口气撑着的南唐士兵,听到国主降了四个字,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
手中的兵器当啷落地,有人甚至跪在地上,掩面痛哭。
这哭声像是一种瘟疫,迅速在城墙上蔓延。
寿州节度使府,内堂。
刘仁瞻躺在病榻之上,形如枯槁,这位曾经威震淮南的老将,此刻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但他听到了。
听到城外的喊话,也听到城头守军的哭声。
“将军……”
副将孙晟跪在床前,泣不成声,“城里粮草已绝,援军不会来了。金陵确实有求和的风声,再守下去,这满城百姓都要饿死。”
刘仁瞻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屋顶的横梁,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的呼哧声。
“我不……不信……”
他拼尽全力挤出几个字,手指向床边的佩剑抓去。
是先帝赐给他的尚方宝剑。
“扶我……起来……我要去……去城头……”
“将军,您不能动啊。”孙晟抱住他的腿,痛哭流涕,“您已经尽力了,这寿州城守了一年多,咱们没给南唐丢脸,是朝廷……是朝廷负了咱们啊。”
刘仁瞻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着跪了一地的部将,看着窗外灰暗的天空。
两行浊泪顺着满是沟壑的脸颊流下。
他这一生戎马倥偬,未尝一败。却没想到最后的结局不是战死沙场,而是被自己的君主和这该死的世道活活逼死。
“噗~”
一口黑血喷出,染红胸前的衣襟。
刘仁瞻的手无力地垂下,尚方宝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罢了……”
老将军闭上了眼,气息奄奄,“开城……莫伤百姓……”
说完这句,他便陷入深沉的昏迷,再也没能醒来。
寿州城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没有喊杀声,没有欢呼声。
后周大军在赵匡胤的严令下,列队入城,秋毫无犯。
赵匡胤骑在马上,走在最前列。
他看着街道两旁跪伏的百姓和放下武器的南唐降卒,脸上并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反而透着一股沉重。
赵清梧和沈长离跟在队伍中段。
沈长离的伤刚好,脸色还有些苍白,但依旧骑着马,寸步不离赵清梧左右。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沈长离看着面带菜色的降卒,低声问道。
“是。”赵清梧目视前方,声音平静,“比起屠城,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刘仁瞻……”
“他是英雄。”赵清梧打断了她,“正因为他是英雄,所以他不能看着百姓死,我利用的正是他的这份仁心。”
沈长离侧过头,看着赵清梧紧抿的嘴唇。她知道,赵清梧心里并不像表面这么平静。
这个计策太毒,毒到连英雄的最后一点尊严都要剥夺。
“赵清梧。”沈长离忽然伸出手,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如果你觉得难受,可以不用装得这么铁石心肠。”
赵清梧身子微僵。
她转过头,眼眶微红,却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我不难受。”她咬着牙,“想要结束这乱世,就得有人做恶人。这笔债,我背了。”
节度使府。
赵匡胤大步走进内堂,一眼便看见躺在病榻上昏迷不醒的刘仁瞻。
他走到床前,摘下头盔,对着这位曾经的死敌深深一揖。
“刘老将军。”赵匡胤声音低沉,“某是赵匡胤,这寿州城某进来了,但某敬你是条汉子。”
榻上的老人没有任何反应。
赵匡胤直起身,环视周围跪着的南唐降将。
“传令下去。”赵匡胤沉声道,“刘老将军虽降,但气节犹在。任何人不得羞辱刘家眷属。请军中最好的大夫来诊治。若老将军不幸,以王侯之礼厚葬。”
“谢赵点检!”孙晟等人磕头如捣蒜。
赵匡胤转身走出内堂,在回廊上遇到等候在此的赵清梧。
“赵先生。”
“在。”
“这一仗你居功至伟。”赵匡胤看着她,眼神复杂,“但你的手段太狠,杀人诛心,莫过如此。”
“兵者,诡道也。”赵清梧垂眸,“只要能少死人,清梧不介意背负骂名。”
赵匡胤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我很想杀了你。”
站在赵清梧身后的沈长离猛地抬头,手瞬间按在刀柄上,杀气四溢。
赵匡胤并未理会沈长离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有你这样的谋士在侧是幸事,也是祸事。你太懂人心,也太敢利用人心。若是哪天你这把刀对准我,我怕是也要着了你的道。”
“点检大人多虑。”赵清梧抬起头,直视赵匡胤,“清梧的刀只对准昏君和乱世,只要大人心怀天下,清梧便是大人手中最锋利的剑,也是最坚固的盾。”
赵匡胤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好一个心怀天下!”
他收敛笑意,目光变得深邃。
“收拾一下,咱们该回汴梁了。”
“回汴梁?”赵清梧一愣,“江南未定,大人此时回师?”
“朝中出事了。”赵匡胤压低声音,语气中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陛下的身子,怕是撑不住了。”
赵清梧心中一凛。
柴荣,这位五代第一明君,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天命。
若是柴荣一死,幼主即位,这天下的大势,又要变了。
回师的路上,秋雨连绵。
马车内,赵清梧靠在软垫上,手里拿着一本兵书,却半天没翻一页。
沈长离坐在她对面,正在擦拭新得的横刀,这是赵匡胤为了表彰她在涡口之战的功劳,特意赏赐的百炼钢刀,名为破阵。
“在想什么?”沈长离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心不在焉的赵清梧。
“在想汴梁。”赵清梧合上书,“柴荣一旦驾崩,汴梁必乱。符太后孤儿寡母,压不住帮骄兵悍将。赵匡胤手握重兵,又是殿前都点检,这场权力交接,注定不会平静。”
“你是怕赵匡胤输?”
“我是怕他赢得太难看。”赵清梧揉了揉眉心,“赵匡胤此人重情义,但也重名声。他若想坐那个位置,就得有人替他扫清障碍,还得替他把这黄袍加身的戏码演得名正言顺。”
“你想做那个导演戏码的人?”
“我不做,赵匡义也会做。”赵清梧冷笑,“与其让阴鸷小人把持朝政,不如我来推一把。”
沈长离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累。
“赵清梧,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个无底洞。”沈长离低声道,“你帮他拿了天下,他真的会容得下你这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吗?飞鸟尽,良弓藏。这是古训。”
“我知道。”赵清梧伸手握住沈长离的手,“所以我需要你。沈长离,如果有一天,把刀真的落下来,你要带我走。”
“去哪?”
“去哪都行。”赵清梧满脸向往,“去塞外看雪,去江南听雨,或者找个没人认识的小镇,开个酒馆,你当掌柜,我当账房。”
沈长离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
“掌柜太累,我要当个只收钱不干活的老板娘。”
赵清梧噗嗤一笑:“好,都依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