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向东三十里,有一地名为落雁滩。”
“落雁滩?”张琼皱眉,看向随军的向导。
向导是个当地的老渔夫,被抓来带路的。此时战战兢兢地上前看了一眼,连连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啊大人!落雁滩虽然水浅,但水下全是淤泥和乱石,且芦苇丛生,极易迷路。若是大军进去,就是陷进泥潭里,出都出不来!”
张琼闻言瞪了赵清梧一眼:“听见没,你个书生懂个屁的水性,这是死地!”
赵清梧并未理会张琼的粗鲁,只是转头看向赵匡胤。
“大人,常理而言是死地。正因是死地,南唐水师才不会在那里设防。”
她展开折扇,扇面上并非字画,而是一幅精细的水文图。
“此时正值桃花汛,水位上涨。落雁滩的淤泥被冲刷,原本的乱石区中间,会出现一条宽约三丈的硬底水道。”
“这条水道极其隐蔽,藏在芦苇荡深处,只有等到每日子夜涨潮时,才会显现出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足够三千轻骑渡河。”
赵清梧收起折扇,目光笃定。
“只要这三千轻骑渡过淮河,便可绕袭南唐水师背后的粮仓涡口。粮仓一失,南唐水师必乱。届时大军再从正阳关正面强渡,可一战而定。”
帐内一片寂静。
这个计划太大胆,也太诱人。
“你如何保证条水道真的存在?”赵匡胤沉声问。
“这是家父当年治理淮水时,亲自勘测留下的记录。”赵清梧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手札,双手呈上,“若有半句虚言,清梧愿领军法,人头落地。”
赵匡胤接过手札,粗略翻看。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确实是前朝治水名臣的手笔。
他猛地合上手札,眼中精光爆射。
“张琼!”
“末将在!”
“今夜子夜,你率三千精骑,随赵先生去落雁滩。一切行动,听赵先生指挥。”
张琼瞪大了眼,满脸不服:“点检大人,让俺听这个小白脸的?万一……”
“没有万一。”赵匡胤声音冷硬如铁,“这是军令。违令者,斩。”
张琼憋红了脸,狠狠瞪了赵清梧一眼,最终还是抱拳大吼:“得令!”
入夜。
风更大了,江面上的雾气甚是浓郁。
三千精骑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地离开大营,向东急行。
沈长离骑在马上,紧贴着赵清梧的马车。
“你其实并没有把握,对吗?”沈长离压低声音。
赵清梧坐在车辕上,手里紧紧攥着手札。
“手札是十年前的。”她低声道,“十年来淮河改道数次,水道还在不在,只有老天爷知道。”
“你在赌命。”沈长离冷冷道。
“在这乱世,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赵清梧转头看她,“若是不立此奇功,我们永远只能是赵府的食客,而不是能左右时局的棋手。”
沈长离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背上的横刀解下来,横放在膝头。
若是输了,她这把刀怕是要先斩几个自己人,才能杀出重围。
子时将近,落雁滩到了。
这里果然是一片死寂的荒滩,漆黑的芦苇荡在夜风中起伏,如同无数鬼影幢幢。江水拍打着岸边的乱石,发出呜咽之声。
“到了。”赵清梧跳下马车,走到江边。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生石灰,抛入水中,借着瞬间腾起的白烟观察水流的走向。
张琼骑在马上,手里提着熟铜锏,一脸焦躁:“赵先生,时辰快到了。这水黑灯瞎火的,哪有什么硬底水道?”
“别急。”赵清梧盯着水面。
约莫过了一刻钟,原本浑浊翻滚的江面,在芦苇荡的中央,竟然真的出现一道奇异的平缓带。是水底地势平坦,流速均匀的征兆。
“就是这里!”赵清梧指着若隐若现的水线。
张琼虽然不懂水文,但也看出些门道。他也不废话,挥手招来几个亲兵:“你们几个,下去探探!”
几个水性好的兵卒脱了甲胄,跳入冰冷的江水中。
片刻后,一人钻出水面,兴奋地挥手:“大人,是真的,水下有一条石梁,正好没过马蹄,硬实得很!”
张琼大喜,看向赵清梧的眼神终于变了变:“你这书生,还真有点门道!”
“传令,全军渡河!”
“慢!”
赵清梧和沈长离同时出声。
沈长离策马冲到岸边,目光死死盯着看似平静的芦苇荡。
“有杀气。”她沉声道。
“什么?”张琼一愣。
“芦苇荡里没鸟。”沈长离指着片漆黑,“这么大一片芦苇荡,几千人马动静这么大,竟然没有惊起一只水鸟,说明里面早就埋伏了人。”
张琼脸色骤变。
若是半渡而击,这三千轻骑就是活靶子!
“是南唐的水鬼。”赵清梧迅速判断,“他们虽然不知道这条水道,但落雁滩是险地,他们定是在此设了暗哨。”
“怎么办?”张琼急了,“再不渡河,潮水就要退了!”
“我去。”
沈长离翻身下马,开始解身上的软甲。
“沈护卫?”赵清梧一惊。
“水鬼藏在水下,骑兵下不去。必须有人下去清场。”沈长离脱去外面的软甲和厚衣,只留下一身紧致的黑色水靠,露出修长有力的身形。
她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分水刺,叼在嘴里。
“你不懂水性。”赵清梧拉住她的手臂。
她是知道的,沈长离是北方人,虽然内功深厚,但在这种湍急的江水中搏杀,胜算极低。
“我会杀人,这就够了。”
沈长离掰开她的手,目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冷冽。
“记着,欠我一百两。这属于额外服务。”
说完,她无声无息地滑入冰冷的江水中。
水下是另一个世界。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包裹全身,压迫着耳膜。浑浊的水质让人几乎看不清三尺之外的事物。
沈长离闭住一口先天真气,全凭听觉和触觉感知周围。
前方不远处的芦苇根部,隐约有水流的异常波动。
是呼吸管带来的气泡声。
沈长离双腿摆动,借助腰腹的力量,悄然靠近。
果然在乱石缝隙间,潜伏着七八个身穿鲨鱼皮水靠的南唐水鬼,他们手里拿着凿船用的凿子和勾魂索,正盯着岸边的动静。
若是大军下水,这些人就会凿穿马腹,或者用钩索将人拖入水底。
沈长离没有犹豫,出手便是杀招。
她游到最后一名水鬼身后,左手猛地捂住对方的口鼻,右手分水刺精准地刺入对方后脑的风府穴。
水鬼连挣扎都来不及,便身子一软,一缕血丝在水中散开。
但这很快引起其他人的警觉。
前方的水鬼猛地回头,看见同伴的尸体和陌生的黑影。
水下无法说话,也没有喊杀声。
这是一场无声的修罗场。
剩下的六名水鬼同时拔出匕首,向沈长离围了过来,他们在水中灵活得惊人。
沈长离没有退路。她在水中不如对方灵活,必须速战速决。
一名水鬼挥刀刺向她的胸口,沈长离侧身避过,分水刺顺势划过对方的咽喉。
第二名水鬼从下方抱住她的双腿,企图将她拖入深水区。
沈长离双腿被缚,真气运转受阻,肺部的空气在急速消耗。
她不顾另一人刺向后背的尖刀,身子猛地一缩,整个人团成一团,然后双腿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弹抖之力。
咔嚓!
是骨头断裂的声音,抱住她双腿的水鬼胸骨尽碎,惨叫着松开手,呛入大量河水。
与此同时,背后的尖刀划破沈长离的左肩,剧痛让她清醒几分。
她在水中一个翻滚,反手将分水刺送入偷袭者的眼眶。
三个。
还剩三个。
沈长离感觉肺快要炸了,真气即将耗尽。
必须换气。
她猛地向上冲去。
剩下的三名水鬼显然看出她的意图,拼命向上拦截。
就在沈长离即将冲出水面的瞬间,一只带有倒钩的渔网从侧面撒了过来,将她兜头罩住。
沈长离心中一凉。
被网住了!
她在网中拼命挣扎,分水刺割断几根网绳,但更多的绳索缠绕上来。
三名水鬼狞笑着游过来,举起手中的凿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嗖~嗖~
三支长箭带着入水的闷响,如流星般射入水中。
箭势大力沉,竟然穿透水的阻力,精准地射穿三名水鬼的身体。
鲜血瞬间染红水面。
沈长离趁机割破渔网,冲出水面,大口喘息着贪婪地吸入冰冷的空气。
岸上,赵清梧正站在一块礁石上,手里拿着一把还在颤动的军弩。她全身湿透脸色苍白,但眼神却死死盯着水面。
在她身后,张琼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文弱书生。
刚才三箭是赵清梧抢过张琼亲兵的硬弩射出的,她虽然拉不开强弓,但这种机关弩她用得极准。
“沈长离!”赵清梧喊道。
沈长离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对岸上比了个大拇指。
“清场完毕,渡河!
三千铁骑如一条长龙,踏着条隐秘的石梁,在夜色的掩护下渡过淮河。
当第一匹战马踏上南岸的土地时,赵清梧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她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泥地里。
沈长离从水中爬上岸,浑身湿透,黑色的水靠紧贴着身体,勾勒出伤痕累累的躯体。她的左肩还在渗血,被江水泡得发白。
赵清梧连忙解下自己的披风,冲过去裹住沈长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