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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各自拎起一桶水往四面泼去,日光之下,沾水的地面倒映几处零碎的树木楼台,笤帚扫过,水花四溅。
一大早的,饭也没吃,急匆匆地来干活。昨夜更是未进一粒米,不过喝了几口水。邰隐手贴在中腹,只觉五脏庙空。
这时平安接过她和如意手里的工具,一并塞入陈桂的怀里,“诶!饿了,交了牌吃早饭去。”
“我一个人拿得动这些东西么,平安。”
“好啦,我帮你拿。”如意一手挽一对木桶,跟在她们身后。
交过早牌,平安领回几块热馍和一壶乳茶,“今日竟然有乳茶喝!”
如意含了一粒蜜饯,“想是晚宴有剩的。”
“管他呢,有好吃的就行。”
“甘回,你怎么不吃?”
邰隐忙了方才那阵,扭伤的脚又痛起来,她扶着门框,“我该回去上药了。”却也拿了一块馍,“我在路上吃。”
“你小心些,别叫膳房的人看见了。”陈桂给她找了块布包起来,“这个时候他们在回来的路上了,一群碎嘴子,说三道四的最是烦人。”
邰隐道了谢,收起吃的,心想吃个东西原来也要被人说闲话么?
骄阳正照,一路上风光明媚,不见昨夜雨事。经过天心湖,宫人三三两两来去,或说或笑,倒没碰见甘回的熟人。
等她走过柳树夹岸,顺着白石道回到未明宫,门前已有侍卫值守,递了牌子查验,等进来,正殿也上了锁。邰隐悄悄松一口气,去了后头的寝房。
她取出那位方缘太医给的药瓶,回想昨天夜里他说的用法。
“早晚各敷一次白瓶药粉,事先煨热。”巡视一圈,没有瞧见桌子木架上有炉子锅具。西南墙角有个约莫四尺高的圆角柜,柜顶摆了一盆枯黄的草,被光照得更是发蔫,也看不出是什么,柜面不少磕碰的痕迹,柜门的拉环也生了锈迹。
邰隐拉开柜门,上层摆了几只木匣和一些杯盏碗碟,下层当真有一只半新的红泥炉和一把提梁壶。她把炉子捧出来,从床底捡出仅剩的几块木炭用火折子点了,取了柜子里的铜盘架上炉,倒上药粉。看到烟气冒出来,这才从怀里拿出那块已经冷掉的馍,发轫了,难嚼得很。
这药粉倒有几分厉害,敷过药的伤处渐渐发热,不似之前那样肿痛。等把自己收拾好,她也渴了,就去外头的木桶里舀了半壶水烧上。
这一夜半日过去,邰隐总是不踏实,一时欣喜一时恍惚又一时困惑。重回于世见到已经长大的孩子固然欢喜,可她这副身子的原主到哪里去了,她不可能从此都霸占了,自己总有一日也要归去。不知前路行得几时,更不知身前事的缘由,心上心下地。她想起儿时常和哥哥到野外荡秋千,哥哥的手劲大,一推就把她抛向半空,手里两根藤蔓经年有些朽烂,吱吱呀呀的乱晃,而面前就是一条湍急的大河,水流激荡得似丛丛盛放的白花,她在秋千上总想着若哪日摔进花丛里,这一世就当真付诸东流了。
火炉正旺,炉上的水壶渐热,壶口漫出白汽。迷迷糊糊的,邰隐又睡过去。
“甘回……甘回!”
邰隐回头看去,是两个眼生的宫女。她还未开口,两人便凑来跟前,“甘回,月姑姑到处找你呢。”
月逢?邰隐不解,“什么事?”
“我们哪里知道,你快去吧,姑姑挺着急的。”
“好。”
“甘回,文才人大婚用的长衫,你可绣出样了?”
“姑姑,样子是出了,可我总觉得有点小气,还想再改改。”
“罢了,你拿来与我瞧一眼,也好知道怎么改。”
“姑姑请看。”邰隐看见自己的双手捧来一件深青的长衫,小心地铺开在桌案。
“这团凤纹样大气用色也鲜艳,并无不妥。”
“我找到了从前太妃册封时的图样,是对凤衔莲,我仔细看了,凤尾的羽毛绣得极有层次,是用了几种颜色相近的绣线,光亮柔润,线条又灵动,当真栩栩如生。我固然绣得不差,只是同那件比,实在自惭形秽。”
“唉,当年太妃的婚服出自云梦坊,坊中绣娘从五洲十城遴选,绣工皆是当地魁首,宫中绣娘都难以企及,你也不必菲薄。如若有心,再练三五年,自然更上一层。”
“姑姑说的是,我记住了。只是为何太妃的婚服不是宫里做的?”
“这倒把我问住了。”
不单婚服,周金霓身上的衣服都来自云梦坊。至于为何,邰隐也是在她第一次怀孕时才知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转过身便见石桥上有两人随风走来,身着披风,腰上飘着红色绦子,手里捧着食盒,经过时跟她照面:“甘回,我们才人很喜欢你绣的婚服,过一会儿就有人送赏来了。”
邰隐心里一阵欣喜,这种感觉有些久违,有点奇异。
她走在石桥上,桥面生了茸茸绿苔,看桥下碧波微澜,几色锦鲤穿游,湖中倒映自己的身影,忽而一串水滴落下,打湿了她的脸,打翻了湖面。
月逢的声音再度响起,而自己手里又是一样半成的绣品。
“甘回,未明宫已经落成,十五当夜皇上就要过去祭拜,奉宫监问我要几个得体的宫女扫洒侍奉,把这件绣完,你就去吧。”
“姑姑,为何要我去?”
“你做事一向得体。”
“那我还回来么?”
“若皇上和冯掌事对你们满意,自然就长留未明宫。”
“姑姑……”
“甘回啊,在未明宫比在绣房好得多。”
邰隐第一次感觉到了这具身体的抗拒,那颗不属于她的心在说:我不想。
三月初九,谷雨,一早便有连绵细雨落下,她和平安如意随奉宫监冯掌事来到这座新的宫殿,皇帝为供奉他薨逝多年的母亲,文昭仁皇后,所建的宫殿。
未明宫与其他宫殿并无二致,选址更是偏僻。皇宫西北角的永春梅林,曾是无人问津的草塘,因太宗皇帝喜爱梅花,便着人在这片湿润之地种下数顷梅林,并为之命名“永春”。而她生前最爱去梅林散心,总叹梅花花期不长,于是谨默父亲从民间寻来培育高手,为这片梅林延长花期。只是人力终有限,诸多方法也不过使之维持到来年三月半。邰隐听绣房的人聊起,才知自她去后,梅林便荒废十数年,直至去年立夏,突然生出新芽,到了冬末总算长出花苞,为此皇帝大喜过望,合宫得赏。
梅香伴了一路,但见玲珑巧致的白花静静倚在枝头,被零星雨点打得微微颤动。
平安和如意咬耳朵:“这里梅花还开着呢。”
“是啊,快四个月了,真奇怪。”
冯掌事回头觑了她们两眼,什么也没说,反倒是身边另一位管事太监低声斥道:“这是上天感召皇上的孝心,分明是吉兆,怎么到了你们嘴里成怪事了?”
“公公教训的是,是我们不懂事。”甘回拉了二人的袖摆,“不说话了。”
平安如意负责殿外及梅林的清扫,她则被安排到殿内,冯掌事叮嘱她,每日酉时正殿的守卫会撤下来,到时她就要进去值守一个时辰,等打了二更再回去休息。
“好好干。”
一连七日,她们几个人把未明宫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洁妥当,冯掌事当着月逢的面直夸她们能干。
梅林依旧丰盈如雪。
三月十五这夜,一场小雨过后,林中梅香四溢,平安拉着如意去看花。而她在西侧室更换蜡烛,等她准备离开时,听到了正殿大门被推开的声音。
“你在外面候着。”是谨默的声音。
“皇上,这灯……”
“不必了。”
甘回这才想起正殿的灯还未点上,她匆匆掀过几道纱帘,又想起自己不能逾越,便停在门边,一时不知所措。
年轻的皇帝望来一眼,似是没看到她,又回到跟前的祭案。甘回见他点了香,跪下拜了又拜。
他跪在蒲团上,一动不动,手里握着什么东西。甘回也站了很久,和邰隐醒来这夜不同,二人相隔一层纱,就像隔了一座山。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丁阿越进来,又用火石点了两角的铜灯,提了两壶酒摆到东侧的圆桌上。又听他磕磕巴巴地劝皇帝少喝点,明日还要同督尉府议事。路俨没说话,挥手赶他出去。
甘回退回西侧室,盘坐在烛火飘摇之中。那边只听得到流水声,杯盏和桌面的撞击声。
“过来。”甘回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走出侧室,一阵酸甜的酒香扑过来,皇帝正端着酒盏,斜倚在圈椅里看她,她连忙低下头。
皇帝指了另一边的圈椅,“坐。”
“喝吧。”那盏酒递来她眼前。
甘回始终佝偻着身体,不敢多看一眼男人,她小心翼翼地端过酒盏,皱着眉喝下去。这酒入口甜腻,酒水滑入腹中立刻火烧一般,而后酸涩之味充斥满腔。
接连喝了三碗酒,头脑昏沉,这时浑身都烧起来了,眼角逼出了泪珠,无意抬头,皇帝两颊泛红,眼中血丝凝结,竟也有一点泪花。
她被他抓住了手,两双眼对望时,被对方眼里突来的汹涌情意吓得手抖。
那只手把她握得更紧了,问她:“怕什么?”
她不及回答,他又似自言自语,“怎么才不怕?”
甘回却说不出话来,因为男人吻了她的指尖,嘴唇又挨上了她的手腕,麻痒之意入心,她更热了。
邰隐一时呼吸不顺,喘息着闭了眼,心想怎会这样?
“甘回!甘回!”
邰隐猛地睁眼,一口气没喘匀,趴到床头咳了起来。见炉中火星跳跃,她方记起刚才正在烧水。
“甘回!”
她抬头,看到陈桂揣着什么东西站在窗外,背后日光正盛,晃得她头疼。
“什么事?”
陈桂笑眯眯的,献宝似的把怀里的东西递进窗,“给你带了点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