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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邰隐睡了很久,久得快忘记自己是谁。醒来的时候浑身发冷,衣服洇湿的,躺了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在池塘边。夜深露重,草尖上的水滴在脸上,底下潮湿的壤土浸没了大半条裙裳。池水倒映一轮圆月,几圈涟漪在水面拂开,水纹飘得越来越远,逐渐密密麻麻地汇集起来。等察觉天降大雨,身上已经全湿透了。
她缓缓爬起来,只觉得双手双脚都不是自己的,右踝也涨痛,站起身才发现原来扭伤了。又在草丛中摸索着捡到一根歪曲的木棍,冲四周环视,然后朝着灯火通明的方向蹒跚去了。
雨势渐小,她经过大片草丛后踏入了一方梅林,林中铜灯环绕,火光照得梅枝交错落于地面,连绵梢上几朵金蕊白花在影中摇曳。梅香清淡,她不由踟蹰于此,一时间身上的湿意更甚,那股熟悉的馨香从肌肤浸入脏腑。梅林之外,三层宫殿似远若近,夜色迷离之中,邰隐方生出了几分重回于世的离奇之意。
走出梅林,一条白石路曲折蜿蜒,往几方延伸,正路尽头便是那座火光明亮的宫殿。路上有几位宫人来去匆匆,手提宫灯窃窃私语,邰隐听不真切。突然她被面前高大的人拖去一边,一道尖细的声音钻进她耳朵里,“甘回!你去了哪里?”
“我……我刚才……在池塘边摔了一跤。”邰隐什么都没弄清楚,只看到面前的人身着深绿的内侍宫袍,腰上一块刻了“入”字的云纹玉牌,云纹是内廷标志,这人大约是有官阶的大太监。
对方上下扫了她几眼,像信了她说的话,于是松了手:“瞧你这么不小心,快回去收拾收拾,今晚皇上夜宿未明宫,又把咱们谴走了,还是和往常一样,由你守着。”
邰隐垂眸,回了句“是”。
未明宫?她尚在世时,还未有哪间殿宇叫这个名字,数年过去,是换了名字还是新修了宫殿?
白石道一过,邰隐就完全看见了那座明亮的宫殿,不大,建得却精致,两侧有配殿。借着月色和灯光,朱漆色新,绿瓦油光,横梁上游龙戏凤,飞檐如金钩,檐下一块方正的金匾,正是“未明宫”三字。
又见两位宫婢从西侧门迈出,看到她走过来,笑脸相迎,“甘回,你可算来了……”,个头高一些的见她形容狼狈,又绞起眉头,“你这是去了哪里,怎么弄成这样?”
邰隐摇头,自己如何说得清楚?
两人拉着她又从西侧门进去,走过崎岖石路,到偏殿后的一处净室,给她重新挽了发换了衣裳,“皇上若见你刚才那样,怕是要不高兴了。”
邰隐感到浑身茫然,唯一清醒的大概就是那只扭伤的脚。她被跟前这两位宫婢打理一番,身上清爽了些。这才意识到这两个女孩跟自己关系也许是好的,正想开口问话,两人各自拎着宫灯就出门了,只留下一句“甘回,明天见。”
邰隐从偏殿进去,殿内空旷,几道金丝纱帘相隔,满室灯火正燃,一串又一串的烛光相偎相依,映出三面墙上挂的几幅图——图上只画了一人,都是她。她用烛台边的火签子钩下一支烛,借光去看压角章:梅花环绕的“隐”,再看署名:“谨默作”。签上的黄烛颤巍巍地滴下几道蜡水,落在她脚边,凝了一块斑。
邰隐的心绪一时像极了殿内飘摇的烛火,她在画前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掀帘走进正殿。
隔着金纱,她看到了一个身着黑衣的挺拔男人。他正立在案前,而案上立有一只香鼎,中插了三支小指粗的祭香,鼎旁卧了一根梅枝,枝上两颗白色梅花,尚有水珠,想是摘了没多久。
她知道那个男人是谁,画是他所作,章是他复刻——那枚私章早跟她一起下葬秋陵了。她甚至不知道他竟然对自己如此怀念。她看着那道模糊的黑色身影,心思百转,谨默从出生便未假手他人,哪怕病时也一定细细过问他的饮食行止。他也黏她,上启蒙课也要她在屏风后相陪,若哪日她不在,课后太傅一定会告状说他心不在焉。知道她病了的那日竟呕吐不止,吓得他父亲一夜不成眠,守着她们两个寸步不离。
她真想揭开最后这一道帘,立刻去看一看这么些年未见的孩子,看他长成了什么样子,问他为何如此思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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