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奉也想不明白,只是个端盘子的工作,有客人被骚扰,他去帮人解围,仅此而已,怎么在回家的路上还能被人捅刀子。
不是多大的玩意,平平无奇的水果刀,毫无阻碍地没入他的皮肉。
他骂了那些人五句话,挨了五刀。身体像漏了气的气球,每一步都走得虚浮。
我应该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的,他想。可家就在眼前,被摔坏的生日蛋糕还能吃,身上的伤口没那么疼,可能并不严重,他恍惚的意识变得顽固,只想回家。
家门近在咫尺,走廊尽头的铁栏杆外面是明媚的夕阳,橘黄色的光影拉得细长,像前往天堂的通道。
何奉倒在了离家一米多的距离外,屋内传来他哥和大猫随直播跳操的欢声笑语,他说不出话,手边摸到渐渐积聚的温热液体,却感觉越来越冷。
这一刻,何奉反而觉得解脱。
“什么?外头有什么?”屋里的音乐声停了,传出他哥疑问的声音,“你去看吧,我看看家里还有什么菜。”
大门打开,何奉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大猫光着的脚,可惜他太累了,很快彻底失去了视野,只剩黑暗——最后一眼,他好像看见大猫快步走来。
他感受到大猫火热的手掌和胸膛,大概自己是被扶起来了吧。大猫的失语症一直没好,嗓子里只有挤压过的,嘶哑的气声,也不知道在表达什么。
真可惜,见不到大猫的表情。不过也没必要了。
“我……不要……你……了。”
这是他死前,最后留下的一句话。
*
何奉和他哥何守是双胞胎,命运不太好。刚成年就没了爹妈,不过这种爹妈有跟没有区别不大,因为那两口子不是什么好人,对兄弟俩也不好,留下来的前赔给车祸受害者,彻底掏空了这个家,连房子都没了。
何奉不是读书的料子,高中毕业就去打工了,供他哥读大学和看病。
这样的家庭,一分钱都得掰开两份花。可倒霉的何奉中了流感的招发高烧,不得不请了打工以来的第一次假。
后来他想,社区天天宣传遇到需要帮助的陌生人请及时报警,果然是对的。
那天天气很好,胡乱攀缠的电线拦不住阳光下凡,照亮了昏暗狭窄的小巷,小巷尽头是三层破旧的筒子楼,何奉跨进敞开的铁门,一楼左拐,走廊尽头是外面荒废已久的野草地和难得的天空,旁边自家门前,多出来一个“人”。
准确来说,应该叫狮人,基因工程下的新人类,理论上应该生活在河对岸的品种。
“真新鲜。”何奉揉了揉眼睛,差点以为自己看错,踩着虚浮的脚步蹲到昏迷的狮人旁边,摸摸茂盛的金棕混色长卷发,又捏捏对方头顶厚实的兽耳,“两对耳朵用得过来吗?”何奉托着腮帮子看,思索片刻,又拍了拍对方结实的胸肌。
这个狮人穿着很普通,普通的T恤牛仔裤,额头破了个口子,身上很烫,连他都觉得烫,可想而知烧得多厉害。
何奉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子,站起来走开。
过了会儿,他拎着药店袋子回来,重新蹲下。
同一瓶水,他就着退烧药喝了半瓶,剩下半瓶拌了消炎药灌进狮人嘴里。完事后,他坐在旁边空置的花盆上,透过走廊尽头生锈的栏杆仰望天空,享受难得的半刻清闲。
湛蓝色的天边慢慢染上金黄,像狮人那头乱毛。
狮人闷哼两声,何奉凑上去:“醒了吗?醒了就走,你堵住我家大门了。”
狮人眼皮底下颤动,应该有点意识了,只是迟迟无法彻底清醒。
何奉又等了等,托起对方的手臂,用肩膀撑住对方大半个身体的重量站起来。幸好这个狮人还能动,这么大的块头真难扛。
够呛扶着人开了门,小小的屋子涌出木头混合纸张墨水的气味。这里算上厕所才三十平方,环境不好,胜在价格便宜且离大学近,周边打工的地方也多。
屋内堪称家徒四壁,书架、饭桌、椅子甚至他们那两张床都是二手货,他那张质量差,昨天刚塌了,剩下他哥那张还能用。
何奉顶着昏沉的脑子想了想,把狮人甩到了他哥的床上。
“我救了只大猫回家,借你床用用。”他给何守语音留言,“等你回来给你买新的。”
把人安置好,他熬了锅青菜粥,自己喝几碗恢复体力,剩下的半锅给狮人喂下,简单处理伤口,做完这些,天擦黑了,又匆匆赶去晚上的打工。
他不担心狮人偷东西,这个家不值钱,如果狮人在他下班前醒来要走,他也无所谓。
近两年经济不好,何奉学历低,工作经验少,脾气不算很好,技能点也不多,不算一名合格的底层牛马。但他肯吃苦,不嫌工资低,暂时不愁没工开。
今晚周末就轮到在烧烤摊干活。
他在这里干挺长时间了,身兼数职,服务员、收银员甚至烧烤小工他都应付得来。但他今晚显然不在状态,平时最拿手的烤茄子,一连烤坏三根,老板脸都黑了,打发他去收拾桌面和垃圾,但就是这个最不用动脑子的动作,他也频频出错,得亏老板娘心善,看他放他早点下工,并承诺不扣他工资。
夜还不深,小巷外人来人往,何奉打包了点吃的往家走。巷子走到底,刚拐弯,他的脚步顿住了——出租屋狭小的窗户此刻透出了明亮的灯光。
狮人醒了?何奉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家门近在眼前,手碰到门锁的时候,屋内传来了何守的笑声。
何奉沉默着,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退回到拐角处,拨通了他哥的电话。
“阿奉?”相同的嗓音从手机里传来。
何奉问:“哥,你在哪?”
“在家啊。”何守讶异道,“你说捡了猫,我迫不及待回来看看……结果开门吓我一跳!这不是狮人吗,怎么会出现在我们这里?他见人就扑,我差点要报警。”
何奉被夜风一吹,额头又发起热来,有些头晕:“你没事吧?”
何守笑了起来:“没什么,这个狮人很友善,可惜不会说话,不知道他比划什么,给他纸笔手抖得厉害,写出来也看不懂。阿奉,他是谁?”
何奉重新迈开步子往家走,这次他没有停顿地开了门,举着手机朝何守和狮人晃了晃,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呢,不小心捡到的。”
狮人醒了,弓腰盘坐在床铺上,目光凛凛地注视着何奉的一举一动,头顶的狮耳不算大,毛茸茸的微微抖动,人类的耳朵从头发旁边露出一角,也在耸动着捕捉信息。新人类的外貌属实有些古怪。
何奉却盯着他的脸:眼珠子果然是金色的,漂亮得像珠宝店里的奢侈品。
何守从床边的凳子上起来,狮人瞬间抬手圈住了他的手腕,何守愣了愣,就着这个姿势跟何奉说话:“我们报警吧?这位先生看起来情况不太对。”
不等何奉回答,狮人猛地把何守拽到床上,冲他摇头低吼,那不是威胁,更像表达不乐意的情绪。
确实不太对劲。新人类作为基因工程的产物,天生自带一些有别于旧人类的特质,例如兽性外显,正常情况下不会影响神智。眼前这位英俊的狮人先生明显不属于正常范畴。
何奉又往前走了几步,狮人拧起了眉头,挺拔的鼻子耸动,眼神不算友善。何守迅速拦在两人之间,生怕他们起冲突:“有事慢慢谈,大家都别冲动。”
狮人似乎还听得懂人话,收起扎人的气势,也松开了拉着何守的手。
何奉拎起衣领闻了闻,哦,狮人除了有两对耳朵听觉敏锐,嗅觉一会儿非常灵敏,可能闻不惯自己从烧烤摊上蹭到的复杂气味,“我洗澡去。先不报警了,你看他不乐意找警察的样子。”
何守追着他走进浴室,小声提醒:“他是来历不明的陌生人,阿奉,我们都不知道他身上有什么麻烦,没有照顾他的义务……他也不是真的猫。”
何奉脱掉衣服站在花洒底下,眯着眼睛回答:“那简单,等下我们让他签保证书,恢复健康后报答我们。”
何守叹气。
何奉抹沐浴露的动作顿了一下,补充道:“……听说新人类家里都很有钱。”
何守沉默良久,又叹了口气。